雙生姐妹命運交錯,姐姐被棄江南漁村,妹妹在滬上貧民窟掙扎求生。
十五年後,姐姐阿貝為救養父獨闖滬上,意外與齊家大公子齊嘯雲相遇。
齊嘯雲看著那雙與瑩瑩驚人相似的眸子,卻帶著截然不同的倔強與鋒芒,心中疑雲頓起。
而此刻,趙家勢力暗中涌動,一場更大的陰謀正悄然逼近……
六十一
黃包車在齊公館氣派的大鐵門前停下。
阿貝付了車錢,拎著那個與這環境格格不入的舊布包袱下了車。眼前是綿延的、爬滿了常春藤的高高院牆,兩扇沉重的、鏤刻著繁復花紋的鐵藝大門緊閉著,只旁邊一扇小門開著,門口筆挺地站著兩個穿著制服、腰間配槍的護衛。門楣上,“齊公館”三個鎏金大字在午後的陽光下閃著冷硬的光。
她站在這片陰影里,能听見里面隱約傳來的、屬于另一個世界的喧囂——汽車引擎聲、皮鞋踏在光滑地面上的脆響、模糊的談笑風生。風里裹挾著淡淡的花香,還有她說不出的、屬于昂貴物品的混合氣息。
這就是齊家。
那個在莫老憨口中,與莫家交好,或許能求助的齊家。也是那個……齊嘯雲的齊家。
她深吸了一口氣,江南水汽濡染的溫軟似乎還殘留在肺腑,卻被此地冷硬的風刮得生疼。她攥緊了包袱,里面除了幾件換洗衣物,便是那半塊貼身藏好的玉佩,冰涼的玉璧硌在胸口,像一枚沉默的印鑒,烙著她的來處與歸途。
腳步剛邁近那扇小門,一名護衛便上前一步,手臂一橫,攔住了她。目光銳利地在她洗得發白的藍布衣衫和舊布包袱上掃過,語氣是公事公辦的疏離︰“找誰?有預約嗎?”
“我找齊嘯雲,齊先生。”阿貝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平穩。
護衛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少爺正在宴客,不見外客。你是他什麼人?”
什麼人?阿貝語塞。她算他什麼人?一個在碼頭被他撞見狼狽模樣的陌生女子?一個或許與他舊識之人有些關聯的、來自鄉下的不速之客?
“我……”她頓了頓,迎上護衛審視的目光,“我有重要的事情,必須當面和他說。麻煩你通報一聲,就說……碼頭上的人找他。”
“碼頭上的人?”護衛眼神里的懷疑更重,“每天想見少爺的人多了,都在外面等著呢。去那邊等著吧。”他隨手往大門側面、靠近圍牆的一處樹蔭下一指,那里空無一人,顯然只是個打發人的說辭。
阿貝沒有動。“我等他。”
她不再看護衛,徑直走到那樹蔭下,背靠著冰涼粗糙的磚石圍牆,將包袱抱在懷里。姿態是安靜的,卻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執拗。陽光透過枝葉縫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點,像她此刻難以平靜的心潮。
時間一點點流逝。公館內的喧囂時高時低,偶爾有汽車駛入駛出,卷起細微的塵土。進出的男女都穿著光鮮,皮鞋 亮,衣裙搖曳,他們或好奇或漠然地瞥一眼站在牆角的阿貝,目光如同看一件不合時宜的擺設。
阿貝垂著眼,盯著自己磨得有些起毛的布鞋鞋尖。她能感覺到那些目光,像細密的針,扎在皮膚上,不很痛,卻讓人難以忽視。她想起了漁村的碼頭,咸腥的海風,搖晃的船,阿爹莫老憨憨厚又帶著愁苦的臉。那才是她的世界。而這里……這里的一切都讓她本能地繃緊了神經。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更久。腿腳有些發麻,日頭也開始西斜。
一陣急促而有力的馬蹄聲夾雜著汽車喇叭聲由遠及近,最終在公館大門前停了下來。不是常見的黑色轎車,而是一輛頗為扎眼的敞篷汽車,駕駛座上的人穿著一身剪裁精良的白色西裝,沒打領帶,襯衫領口隨意地敞著,一手扶著方向盤,另一只手夾著半支煙,正側頭與副駕上一個穿著洋裝、卷發的摩登女郎說笑著,神態閑適又張揚。
是齊嘯雲。
阿貝幾乎立刻就認出了他。與那日在碼頭西裝革履、神色冷峻的模樣不同,此刻的他,眉宇間多了幾分紈褲子弟的玩世不恭,但那眼底深處,似乎仍有種揮之不去的沉郁,被他很好地掩藏在了笑意之下。
護衛見到他的車,立刻換上了一副恭敬的神態,小跑著上前。
齊嘯雲漫不經心地听著護衛說話,目光隨意地掃過周圍,然後,定格在了圍牆樹蔭下那個孤零零的藍色身影上。
隔著一段距離,隔著汽車的引擎聲和那摩登女郎嬌俏的笑語,他的目光與阿貝的,在空中相遇。
阿貝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她的臉上沒有表情,沒有乞求,也沒有怯懦,只有一種近乎固執的平靜,和那雙清澈眸子里不容錯辨的堅持。
齊嘯雲嘴角那抹漫不經心的笑意淡了下去。他眯了下眼,像是要確認什麼。碼頭上那個女子……那雙眼楮。他記得這雙眼楮。不僅僅是因為它們在那個狼狽的時刻依然清亮逼人,更因為它們……像另一個人。像那個總是在他記憶角落里,安靜溫婉的瑩瑩。
但此刻這雙相似的眼楮里,沒有瑩瑩的柔順和隱忍,只有野草般的倔強和一種……被逼到絕境後反而生出的銳利鋒芒。
他推開車門,長腿一邁,下了車。沒理會身旁女郎嬌聲的詢問,徑直朝著阿貝走了過來。
皮鞋踩在碎石路面上,發出清晰的聲響,一步步,不疾不徐,卻帶著無形的壓力。
他在阿貝面前站定,身高的優勢讓他需要微微垂眸才能看清她的臉。他比她記憶中似乎更高大些,白色西裝的布料在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與她洗舊的藍布衫形成了殘酷的對比。他身上有淡淡的煙草味,還有一絲清冽的古龍水氣息,混雜在一起,撲面而來。
“是你。”他開口,聲音比在碼頭時少了幾分冷硬,多了些探究,“找我?”
“是。”阿貝迎著他的目光,聲音不大,卻清晰,“齊先生,我有事相求。”
“哦?”齊嘯雲挑了挑眉,視線在她緊抱著的舊包袱上停留一瞬,“什麼事,值得你在這里等這麼久?”
阿貝抿了抿唇。“我想請齊先生,幫我找一個人,在巡捕房。”
齊嘯雲似乎有些意外,隨即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像是听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找人?去巡捕房?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幫你?”他的目光掃過她全身,帶著上位者審視的、毫不掩飾的打量,“就憑……在碼頭見過一面?”
這話語里的輕慢,像細小的沙子磨在心上。阿貝的指節微微收緊,摳緊了包袱的布料。她知道他會這麼問,也知道自己幾乎沒有任何籌碼。
“我……”她剛要開口,試圖說出莫老憨的名字,或許能牽出一點舊情。
就在這時,一個溫軟又帶著些許怯怯的聲音插了進來,打破了兩人之間緊繃的氣氛。
“嘯雲哥?”
阿貝和齊嘯雲同時轉頭。
只見一個穿著淺藕荷色旗袍的少女,正從公館大門內款步走出。她身形縴細,面容清秀蒼白,眉眼間籠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淡淡的憂郁,更襯得她楚楚動人。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齊嘯雲身上,帶著顯而易見的依賴和欣喜,然後,才小心翼翼地、帶著幾分好奇地,轉向了站在齊嘯雲對面的阿貝。
當看清阿貝的臉時,少女的腳步猛地頓住,臉上的血色霎時褪得一干二淨,一雙杏眼難以置信地睜大,里面充滿了驚愕、茫然,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慌。她下意識地抬手,捂住了微張的嘴。
“瑩瑩,你怎麼出來了?”齊嘯雲的聲音瞬間柔和了下來,帶著一種阿貝從未听過的、近乎本能的呵護。他朝那少女走了兩步,恰好擋在了她和阿貝之間,形成了一個保護的姿態。
林瑩,或者說,莫瑩瑩,她的目光卻像是被釘在了阿貝臉上,無法移開。太像了……雖然氣質迥異,一個如風中韌草,一個似雨中嬌花,但那五官的輪廓,那眉眼的形狀……尤其是那雙眼楮,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阿貝也怔住了。
看著這個被齊嘯雲稱為“瑩瑩”的少女,看著她與自己驚人相似的面容,看著她眼中毫不掩飾的震驚與無措,阿貝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幾乎停止了跳動。
一些破碎的、被歲月塵封的畫面猝不及防地撞入腦海——昏暗的、彌漫著藥味和哭泣聲的房間……女人悲慟欲絕的臉……乳娘驚慌躲閃的眼神……還有被倉促塞進懷里的、帶著體溫的半塊硬物……
那些模糊的、她一直以為是夢境或是幼年混亂記憶的碎片,此刻因為這個少女的出現,而變得無比清晰、尖銳起來!
她是誰?
我……又是誰?
空氣仿佛凝固了。門前的護衛、車上等著齊嘯雲的摩登女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剩下兩個容貌酷似的少女,隔著幾步之遙,隔著十五年的光陰與離散,無聲地對視著。
齊嘯雲看著瑩瑩煞白的臉,又回頭看了一眼站在原地、臉色同樣震驚而復雜的阿貝,眉頭緊緊鎖起,眼底的疑雲如同驟然聚集的濃霧,沉甸甸地壓了下來。
這絕不僅僅是相似。
而一旁的角落里,一個穿著不起眼長衫、帽檐壓得很低的男人,將公館門前這詭異的一幕盡收眼底,隨即悄無聲息地轉身,快步沒入了街角的陰影之中,像是急于去向某個隱藏在暗處的主人,報告這突如其來的變數。
空氣死寂。
風掠過齊公館高聳的圍牆,卷起幾片落葉,打著旋兒,落在阿貝磨舊的布鞋邊,也落在瑩瑩那雙精致的白色小羊皮皮鞋旁。兩個少女,一個藍布素衫,倔強如石間野草;一個旗袍婉約,脆弱似溫室幽蘭,卻頂著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孔,在這浮華與權勢交織的門第前,構成一幅詭異而沖擊力極強的畫面。
瑩瑩的手指還捂在唇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她的目光像受驚的蝶,在阿貝臉上慌亂地逡巡,每一次觸踫都帶來一陣更深的戰栗。太像了……不僅僅是五官,連那眉骨的弧度,鼻尖微不可查的小小起伏,都……都像記憶深處某個模糊而溫暖的影子,像水面上破碎的月光,拼湊不出完整的形狀,卻攪得心底一片驚濤駭浪。
“你……你是誰?” 瑩瑩的聲音帶著顫,細弱得幾乎要被風吹散。她下意識地向齊嘯雲身後縮了縮,尋求著庇護。
齊嘯雲高大的身軀確實將她擋得更嚴實了些。他沒有回答瑩瑩,而是目光沉沉地盯著阿貝,那里面沒有了之前的漫不經心,只剩下銳利的審視和濃得化不開的懷疑。“說話。” 他命令道,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
阿貝的心髒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那些紛亂的記憶碎片還在腦海里沖撞,女人的哭泣,乳娘的倉皇,冰冷的玉佩……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尖銳的疼痛讓她混亂的思緒稍微清晰了一點。她不能慌,至少現在不能。
她深吸一口氣,忽略了齊嘯雲迫人的目光,直接看向他身後那雙驚惶的、與自己酷似的眼楮。
“我叫阿貝。” 她的聲音有些干澀,但努力維持著平穩,“從江南來。”
“江南……” 瑩瑩喃喃重復著,眼神更加迷茫。
齊嘯雲的眉頭鎖得更緊。“江南哪里?來找誰?說清楚!” 他向前逼近一步,屬于男性的、帶著侵略性的氣息撲面而來。
阿貝被他逼得後退了半步,脊背抵住了冰冷粗糙的圍牆。她仰起臉,毫不退縮地迎上他的視線︰“我來找齊先生,是想請您幫忙,去巡捕房撈一個人。我阿爹,莫老憨。” 她刻意略過了自己原本想借助“莫家故舊”這點攀附的意圖,此刻,這意圖在眼前這詭異的局面下,顯得如此不合時宜,甚至……危險。
“莫老憨?” 齊嘯雲咀嚼著這個名字,眼神里的探究更深。一個陌生的、來自江南的漁民名字。和莫家有關?他心思電轉,面上卻不露分毫。“我憑什麼幫你?”
“就憑……” 阿貝頓了頓,目光再次掠過他身後那張蒼白驚惶的臉,心頭那股莫名的悸動讓她脫口而出,“就憑我阿爹說,他與滬上莫家,曾有舊誼。”
“莫家”兩個字,像一塊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激起了漣漪。
瑩瑩猛地一震,捂著嘴的手滑落下來,失聲驚呼︰“莫家?!” 她看向阿貝的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細微的刺痛。
齊嘯雲眸色驟寒。莫家!那個早已在滬上銷聲匿跡、成為禁忌的名字!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子,不僅有著與瑩瑩酷似的容貌,竟然還牽扯到了莫家?
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阿貝的手腕。力道很大,捏得她骨頭生疼。
“你到底是什麼人?誰派你來的?”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凜冽的寒意,仿佛下一秒就會將她撕碎。“接近瑩瑩,有什麼目的?”
手腕上傳來的疼痛讓阿貝倒抽一口冷氣,但她咬緊了牙關,沒有掙扎,只是倔強地瞪著他︰“沒有人派我來!我也不認識她!” 她用力想甩開他的手,卻徒勞無功,“我阿爹被巡捕房冤枉抓走了,我只是來求齊先生幫忙!放開我!”
“冤枉?” 齊嘯雲冷笑一聲,手指收得更緊,“編故事也要編得像樣點!說,你和莫家什麼關系?為什麼和她長得這麼像?” 他目光如刀,似乎要將她從里到外剖開看個清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麼莫家!” 阿貝被他眼里的狠厲和懷疑刺傷了,一種巨大的委屈和憤怒涌上心頭。她憑什麼要在這里受這種盤問?就因為她窮,因為她來自鄉下,因為她莫名其妙地長得像這個富家小姐?
“嘯雲哥……” 瑩瑩看著眼前劍拔弩張的兩人,看著齊嘯雲臉上罕見的戾氣,和阿貝眼中不屈的火焰,心里亂成一團。她害怕,害怕這個突然出現的、和自己如此相像的女子,害怕她口中提到的“莫家”,那像是一個隱藏在歲月深處的幽暗漩渦,隨時可能將她現在勉強維持的平靜生活吞噬。可看著阿貝被齊嘯雲那樣用力地攥著手腕,蒼白臉上強忍痛楚卻不肯服輸的神情,她心底又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細微的同情。
齊嘯雲沒有理會瑩瑩的低喚,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阿貝身上。這個女人,出現得太過蹊蹺。容貌的相似,莫家的牽扯,主動找上門……這一切,都像是精心設計的圈套。是趙家?還是其他什麼躲在暗處的敵人?他們想利用這個女子做什麼?對付齊家?還是……傷害瑩瑩?
一想到後者,他眼底的寒意更盛。
“不肯說是吧?” 他扯著阿貝的手腕,就要將她往公館里拖,“跟我進去!我有的是辦法讓你開口!”
“你干什麼!放開我!” 阿貝徹底被激怒了,也顧不得什麼求人幫忙了,奮力掙扎起來。布包袱掉在地上,散開一角,露出里面疊得整整齊齊的、洗得發白的舊衣裳。
“嘯雲哥!別這樣!” 瑩瑩驚呼著,上前一步,想要拉住齊嘯雲的手臂。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公館內傳來。
“嘯雲!怎麼回事?在門口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一個威嚴的中年男聲響起。
齊嘯雲動作一頓,松開了手。
阿貝踉蹌了一下,扶住牆壁才站穩,手腕上已然留下一圈清晰的紅痕。她喘著氣,抬頭望去。
只見一個穿著藏青色長衫、面容儒雅卻自帶威儀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身後跟著兩個穿著短褂、眼神精悍的隨從。男人目光掃過門口的混亂,在看到阿貝的臉時,瞳孔也是猛地一縮,臉上閃過一絲極度的震驚,但很快就被他掩飾了下去,恢復了沉穩。
“父親。” 齊嘯雲收斂了臉上的戾氣,微微頷首。
來人正是齊家的當家,齊修遠。
齊修遠的目光在阿貝和瑩瑩臉上來回掃視,最終落在阿貝身上,沉聲問道︰“這位姑娘是?”
“一個來歷不明的人。” 齊嘯雲搶先開口,語氣冷硬,“聲稱來自江南,要找我去巡捕房撈一個叫莫老憨的人,還提到了莫家。”
“莫老憨?” 齊修遠眉頭微蹙,似乎在記憶中搜索這個名字,片刻後,搖了搖頭,“不曾听聞。”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阿貝臉上,那酷似林氏年輕時的眉眼,讓他心頭巨震,但多年的商場沉浮讓他早已練就了不動聲色的本事。“姑娘,你找錯人了。齊家與莫家雖是舊識,但莫家早已……唉,往事不提也罷。至于巡捕房的事,齊家不便插手,你請回吧。”
他的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拒絕和逐客令。
阿貝的心沉了下去。最後一絲希望,似乎也破滅了。她看著齊修遠那張看似溫和卻疏離的臉,看著齊嘯雲毫不掩飾的懷疑和冷意,再看看那個躲在他們身後、怯怯望著自己的、與自己酷似的少女……
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荒謬感攫住了她。
她彎腰,默默撿起掉在地上的包袱,拍掉上面的灰塵,重新抱在懷里。她沒有再看任何人,只是低著頭,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打擾了。”
說完,她轉身,沿著來時的路,一步一步,離開了齊公館那氣派而冰冷的大門。
背影單薄,卻挺得筆直。
齊嘯雲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那抹倔強的藍色消失在街角,眉頭卻始終沒有舒展。他心中的疑團非但沒有解開,反而越滾越大。
齊修遠看著兒子凝重的神色,又看了一眼身邊臉色蒼白、魂不守舍的瑩瑩,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復雜的暗芒。他拍了拍瑩瑩的肩膀,溫聲道︰“沒事了,瑩瑩,嚇著了吧?快跟你嘯雲哥進去休息。” 語氣是十足的慈愛。
然後,他轉向齊嘯雲,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只有兩人才懂的凝重︰“嘯雲,你跟我來書房。”
齊公館門前,短暫的混亂平息了。賓客依舊,車馬依舊,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對峙從未發生。
只有角落里,那個穿著長衫、帽檐壓得很低的男人,再次悄無聲息地現身,望著阿貝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陰冷的弧度,隨即再次隱沒在陰影里,朝著與齊公館相反的方向,疾步而去。
而在街的另一頭,阿貝漫無目的地走著。滬上的繁華與喧囂在她身邊流淌,她卻感覺自己像一滴油,融不進去。手腕上的疼痛還在,心口的憋悶更甚。
莫家……那個少女……齊家父子的態度……
所有的線索像一團亂麻,纏在她的心頭。
她停下腳步,抬起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滬上的天,似乎總沒有漁村那般清透。
阿爹還在巡捕房里等著她。
齊家的路走不通,她必須另想辦法。
她攥緊了懷里的包袱,那半塊玉佩的輪廓隔著布料,清晰地硌在掌心。
冰涼的,堅硬的,像她此刻不得不堅硬起來的心。
她得活下去,得把阿爹救出來。
至于那些謎團……總有一天,她會弄個水落石出。
齊公館的書房,厚重的紅木門隔絕了外面的喧囂。紫檀木大書案後,齊修遠負手而立,望著窗外暮色漸合的庭院,神色凝重。齊嘯雲站在書案前,眉宇間戾氣未散,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西裝袖口的一顆紐扣。
“父親,那女子……” 齊嘯雲率先打破沉默,聲音里壓著煩躁和懷疑,“您也看到了,她和瑩瑩……”
“我看到了。” 齊修遠轉過身,打斷了他,眼神銳利,“豈止是像。那眉眼,那輪廓,活脫脫就是……” 他頓住了,沒有說出那個名字,但書房里的兩個人都心知肚明——活脫脫就是當年的莫家主母林氏,也就是瑩瑩的親生母親。
“她說她叫阿貝,從江南來,為了一個叫莫老憨的養父求到巡捕房。” 齊嘯雲快速梳理著信息,“還提到了莫家舊誼。父親,您真不記得莫老憨此人?”
齊修遠走到書案後坐下,指節輕輕敲擊著光滑的桌面,發出篤篤的聲響。“莫家鼎盛時,僕從如雲,結交三教九流,一個遠在江南的漁民,我如何能一一記得?” 他抬眼看向兒子,目光深沉,“關鍵在于,她為何與瑩瑩生得如此相像?又為何偏偏在此時出現?”
“趙家的陰謀?” 齊嘯雲幾乎是脫口而出,眼神瞬間變得冰冷,“他們害了莫家滿門還不夠,如今又想用個贗品來攪渾水?接近瑩瑩,或者……接近我們齊家?”
“不無可能。” 齊修遠緩緩道,“趙坤其人,心狠手辣,斬草必欲除根。當年莫家那雙胞胎……對外只宣稱夭折了一個。若另一個並未夭折,而是流落在外……”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如今被趙家找到,用來做文章,並非不可能。”
齊嘯雲心頭一凜。若那阿貝真是莫家當年那個“夭折”的孩子,是瑩瑩的雙生姐妹……那她的出現,意味著莫家尚有血脈存世,也意味著,當年莫家慘案,或許還有不為人知的隱秘!而這隱秘,很可能對趙家構成威脅,所以趙家要先下手為強?或者,想利用她來對付與莫家關系密切的齊家?
“無論她是誰,無論背後是誰指使,都不能讓她接近瑩瑩。” 齊嘯雲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護短,“瑩瑩經受不起任何刺激。”
齊修遠看了兒子一眼,眼中閃過一絲復雜。他了解自己的兒子,對瑩瑩那份超越兄妹之情的呵護,幾乎成了他的一種執念。這執念,有時是軟肋。
“光攔著沒用。” 齊修遠沉聲道,“堵不如疏。查,必須查清楚這個阿貝的底細。她那個養父莫老憨,是關鍵。你立刻派人,兩條線,一條去江南,查莫老憨的根底;另一條,盯緊巡捕房,看看莫老憨到底犯了什麼事,還有,盯緊那個阿貝,看她接下來會做什麼,接觸什麼人。”
“明白。” 齊嘯雲點頭,眼中寒光一閃,“我親自安排。”
“記住,暗中進行,不要打草驚蛇。” 齊修遠囑咐道,“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穩住瑩瑩,也……穩住你自己。”
齊嘯雲抿緊了唇,點了點頭,轉身大步離開了書房。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齊修遠靠進寬大的椅背里,揉了揉眉心。窗外,最後一絲天光被夜幕吞噬,書房里沒有開燈,昏暗籠罩著他儒雅卻已刻上歲月痕跡的臉。阿貝那張與故人酷似的臉,在他眼前揮之不去。
莫家……林氏……那雙胞胎……
當年之事,真的只是趙坤構陷那麼簡單嗎?齊家在其中,又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有些秘密,埋藏了十五年,似乎終于要被這突如其來的風,吹開一角了。
另一邊,阿貝並不知道齊家書房里這場決定她命運走向的談話。她離開齊公館那條氣派的街道,像一滴水匯入了渾濁洶涌的江流,漫無目的地在滬上華燈初上的街頭走著。
霓虹閃爍,車水馬龍,西裝革履的紳士與旗袍卷發的摩登女郎擦肩而過,留聲機里飄出咿咿呀呀的靡靡之音。這一切的繁華與喧囂,都與她無關。她只覺得冷,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寒意。齊家父子的冷漠與懷疑,那個叫瑩瑩的少女驚惶的臉,還有自己心頭那翻江倒海的混亂……這一切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將她緊緊纏住,幾乎喘不過氣。
她摸了摸懷里,那幾塊袁大頭和零散銅板還在,是阿爹平日里省吃儉用,加上她偶爾幫補家用攢下的全部積蓄。原本想著若能求得齊家幫忙,這些錢或許能打點一下巡捕房的下層差役,讓阿爹少受些苦。如今……這條路斷了。
阿爹還在巡捕房里,生死未卜。她不能倒下去。
她強迫自己停止那些雜亂無章的思緒,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最緊迫的問題上——活下去,然後想辦法救阿爹。
她拐進一條相對僻靜的巷子,找了一家門臉最破舊、價格最便宜的小客棧,用幾個銅板租下了一個只有一張板床、四面漏風的閣樓房。放下包袱,她甚至來不及坐下喘口氣,就又出了門。
她必須盡快找到活計,賺到錢,才能打听巡捕房的消息,才能有機會去疏通。
滬上機會多,但對一個無親無故、舉目無親的年輕女子來說,陷阱更多。她去了幾家招女工的繅絲廠、紡織廠,不是嫌她來歷不明,就是工錢壓得極低,還要被工頭盤剝。她去碼頭問過,那里是男人的天下,搬貨卸貨的粗重活計,根本輪不到她。她甚至試著去一些飯館詢問是否需要洗碗工,也被不耐煩地趕了出來。
天色徹底黑透,她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在一家燈火通明的西餐廳後門垃圾桶邊,看到幾個衣衫襤褸的半大孩子正在爭搶客人丟棄的、帶著些許肉渣的面包邊。阿貝看著他們,胃里一陣痙攣般的抽搐。她摸了摸懷里僅剩的幾塊銅板,終究沒有勇氣去買一個充饑的燒餅。
她轉身,默默地離開了那條彌漫著食物香氣與腐爛味道的後巷。
回到那間冰冷的閣樓,阿貝蜷縮在硬邦邦的板床上,用單薄的被子裹緊自己。窗外是滬上不夜的燈火,映得這狹小空間忽明忽暗。饑餓、寒冷、擔憂、恐懼,還有白日里那巨大的沖擊,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
她想起了阿爹莫老憨憨厚溫暖的笑容,想起了漁村腥咸的海風,搖晃的漁船,鍋里翻滾的、雖然清貧卻熱乎的魚湯……那些簡單而平靜的日子,此刻遙遠得像上輩子。
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她用力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不能哭,阿貝。哭了,就真的輸了。
她摸索著,從貼身的口袋里,取出那半塊玉佩。沒有點燈,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城市不滅的微光,玉佩泛著溫潤而冰冷的色澤。上面的雲紋盤繞,斷裂處的痕跡清晰而決絕。
這半塊玉,到底承載著什麼?她的生身父母是誰?那個莫家……和它又有什麼關系?那個瑩瑩……為什麼和她長得一模一樣?
疑問一個接一個,卻沒有答案。
她將玉佩緊緊攥在手心,那冰涼的觸感似乎能讓她混亂的心神稍微安定一些。不管前方有多少艱難,多少迷霧,她必須走下去。為了阿爹,也為了……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誰。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阿貝就起來了。她用最後一點銅板,在街邊買了一個最便宜的黑面饅頭,就著涼水咽下去,然後繼續開始在滬上這座巨大的迷宮里尋找生計。
她不再去那些看起來“正規”的地方,轉而走向更底層、更混亂的區域。在一條充斥著叫賣聲、汗臭味和廉價脂粉氣的嘈雜弄堂里,她終于找到了一份臨時活計——給一家日夜開工的小染坊搬送染好的布匹。
活計極重,成捆的濕布沉得超乎想象,顏料混合著汗水和蒸汽,將她的藍布衫染得五顏六色,手上很快磨出了水泡,又很快磨破,火辣辣地疼。工錢是按件計算,少得可憐,而且工頭眼神猥瑣,總在她彎腰用力時,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阿貝咬著牙,一聲不吭地扛著。每多扛一捆布,就離救阿爹近一步。她忍受著工頭的目光,忍受著其他女工或同情或麻木或鄙夷的眼神,將所有屈辱和疲憊都壓在心底。
中午,她舍不得花錢買吃的,只躲在角落里喝了幾口自己帶來的涼水。下午,體力透支的她,在扛起一捆尤其沉重的靛藍色布匹時,腳下一�趔趄,連人帶布摔倒在地。
“沒用的東西!摔壞了布你賠得起嗎?” 工頭罵罵咧咧地沖過來,揚手就要打。
阿貝下意識地蜷縮起身子,閉上了眼楮。
預想中的巴掌沒有落下。
她睜開眼,看到一個穿著灰色短褂、身形精悍的男人不知何時出現,攔住了工頭的手。
“王老五,對個小姑娘,下手這麼重?” 那男人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讓工頭瞬間蔫了下去的氣勢。
“彪……彪哥……” 工頭賠著笑臉,訕訕地收回手,“這丫頭笨手笨腳的……”
被稱作彪哥的男人沒再理會工頭,目光轉向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的阿貝,在她那雙即使布滿疲憊卻依舊清亮倔強的眸子上停留了一瞬,又掃過她磨破滲血的手掌。
“新來的?” 他問,語氣平淡。
阿貝警惕地看著他,點了點頭,沒說話。
彪哥從口袋里摸出幾塊銅板,扔給工頭︰“她的工錢,我結了。人,我帶走。”
工頭接過錢,連連點頭哈腰,不敢有絲毫異議。
彪哥不再多言,對阿貝偏了偏頭︰“跟我來。”
阿貝站在原地,沒有動。她不知道這個男人是誰,有什麼目的。在滬上這幾天的經歷,讓她對任何突如其來的“好意”都充滿了戒備。
彪哥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算不上笑的表情︰“不想知道你那個關在巡捕房里的阿爹,現在怎麼樣了?”
阿貝瞳孔驟縮,猛地抬頭看向他。
他……他知道阿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