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的秋,與江南水鄉是截然不同的氣象。沒有纏綿的煙雨,只有高遠疏朗的藍天,和法租界梧桐樹下斑駁陸離的光影。空氣中彌漫著咖啡香、香水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大都市的浮躁與野心。
霞飛路的一條僻靜里弄深處,一間略顯陳舊但收拾得異常整潔的亭子間里,莫曉瑩瑩正就著窗外最後的天光,小心翼翼地熨燙著一件月白色暗紋旗袍。旗袍的料子只是普通府綢,但剪裁合體,針腳細密,尤其是領口和袖口處,被她用同色絲線繡上了幾近透明的纏枝蓮紋,頓時平添了幾分雅致與巧思。
幾年光陰過去,昔日稚嫩的小女孩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十六歲的瑩瑩,繼承了母親林氏江南美人特有的清麗骨架,眉眼柔和,皮膚白皙,因常年寡淡飲食和勞碌,更顯出一種我見猶憐的縴細。但若仔細看,便能發現她那雙酷似貝貝的明亮眼眸深處,藏著一股與溫婉外表不符的沉靜與韌性。貧寒的生活並未磨去她的靈氣,反而教會了她如何在逼仄的生存空間中,維持體面與尊嚴。
“瑩瑩,歇會兒吧,燈下做針線傷眼楮。”林氏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紅棗桂圓茶走進來,輕聲說道。歲月的風霜在她臉上刻下了痕跡,鬢角已見星白,但那份從骨子里透出的雍容氣度卻未曾完全泯滅。她如今靠在附近一所小學教習女紅和識字,以及接一些縫補漿洗的精細活計,與女兒相依為命。
“媽,馬上就好。”瑩瑩抬起頭,露出一個恬靜的笑容,“齊家管家福伯說,嘯雲哥哥明天要代表齊家去參加一個重要的商會晚宴,這件旗袍是他特意托人送來的料子,讓我幫忙改合身些,可不能耽誤了。”
提到齊嘯雲,瑩瑩的耳根微微泛紅,手下動作更加輕柔。當年那個在貧民窟破屋外,承諾會保護她的小男孩,如今已是滬上齊氏企業炙手可熱的少東家,挺拔俊朗,舉止從容,是無數滬上名媛傾慕的對象。而他對瑩瑩的照顧,也從最初的憐憫同情,逐漸變成了習慣性的、帶著某種模糊界定的親近。他會派人送來時新的書籍、精致的點心,會過問她的學業,會在難得的閑暇里,來這間亭子間坐上一會兒,听林氏說說往事,或者問問瑩瑩在學校的趣聞。
這種照顧,在旁人看來,幾乎等同于一種默認。連齊家那位慈祥的管家福伯,每次來送東西,眼神里都帶著幾分看未來少奶奶的意味。林氏心中既感念齊家的恩情,又為女兒的未來隱隱擔憂。齊家門檻太高,而她們母女,終究是“罪臣”之後,飄零無依。這份“默認”,是福是禍,猶未可知。
瑩瑩熨燙好最後一處褶皺,將旗袍仔細地掛起。月光初上,清輝透過小窗,灑在旗袍上,那暗紋和繡花流轉著柔和的光澤。她端起母親遞來的桂圓茶,小口啜飲著,甜暖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驅散了秋夜的微寒。
“媽,齊伯伯……最近身體還好嗎?”瑩瑩輕聲問。她指的是齊嘯雲的父親齊天城。齊家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齊天城操勞過度,身體時有不適。
林氏嘆了口氣︰“福伯前日來提過一句,說是老毛病了,需要靜養,所以公司里很多事,都漸漸交到嘯雲手上了。那孩子,也不容易,才多大年紀,就要扛起那麼大的擔子。”
瑩瑩沉默地點點頭。她想起上次見齊嘯雲,他眉宇間似乎總縈繞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在她和母親面前,卻總是表現得輕松自若。他長大了,肩上的責任也重了,不再是那個可以隨意說笑、承諾“保護妹妹”的純真少年了。他們之間,似乎也隔了一層無形的、名為“現實”的紗幔。
次日傍晚,齊公館。
齊公館坐落在法租界一處幽靜的花園洋房區內,巴洛克式的建築風格,氣派非凡。華燈初上,宴會廳內已是衣香鬢影,觥籌交錯。滬上政商名流、各國領事、社會聞人齊聚一堂,空氣中流淌著爵士樂、香水味和隱秘的權勢交易。
齊嘯雲一身剪裁合體的黑色西裝,白襯衫領口系著精致的領結,襯得他身姿愈發挺拔。他手持酒杯,穿梭在賓客之間,言談舉止得體從容,與各路人物周旋應酬,游刃有余。年僅十八歲的他,已然有了幾分其父齊天城當年在商場上揮斥方遒的影子,但眼神更為銳利,思維也更為敏捷新派。
幾位洋行買辦正圍著他討論最新的航運線路和關稅問題,齊嘯雲對答如流,不時提出獨到的見解,引得眾人頻頻點頭。然而,在他看似專注的外表下,一絲心不在焉悄然掠過。他的目光偶爾會瞥向入口處,似乎在期待著什麼,又似乎在回避著什麼。
終于,在宴會進行到一半時,他的目光定格了。入口處,瑩瑩穿著一件淡藕荷色的旗袍,外面罩著件白色針織開衫,由齊家的女眷陪著,略顯局促地走了進來。她顯然很少參加這種場合,臉上帶著羞澀和緊張,但步伐依然保持穩定,腰背挺得筆直,努力維持著鎮定。那件月白色旗袍,她終究沒有穿來,或許是覺得太過隆重,或許是不想引人注目。
齊嘯雲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但很快便被溫和的笑意取代。他找了個借口擺脫身邊的賓客,朝瑩瑩走了過去。
“瑩瑩,你來了。”他的聲音比平時更柔和了幾分。
“嘯雲哥哥。”瑩瑩抬起頭,看到他,緊張的情緒似乎緩解了一些,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福伯說……讓我來見見世面。”
“嗯,跟著我就好,不用緊張。”齊嘯雲很自然地伸出手,虛扶了一下她的胳膊,帶著她走向相對安靜一些的餐飲區,“餓不餓?那邊有自助餐點,有些小點心還不錯。”
他細心為她取了幾樣精致的點心,又倒了杯果汁。周圍投來各種目光,有好奇,有探究,也有幾家有名望的夫人小姐,眼神中帶著明顯的審視和些許不以為然。齊家少東家身邊突然出現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清麗少女,這足以引起好事者的猜測。
瑩瑩敏感地察覺到了那些目光,下意識地往齊嘯雲身邊靠了靠。齊嘯雲察覺到了她的不安,側身半步,巧妙地用身體擋住了大部分視線,低聲安慰道︰“別理會他們。你很好。”
簡單的三個字,卻像一股暖流,涌進瑩瑩心里。她抬起頭,看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在璀璨的水晶吊燈下,仿佛鍍上了一層光暈。這一刻,那些因身份差距而產生的自卑和不安,似乎暫時被一種朦朧的喜悅所取代。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但能這樣站在他身邊,被他細心呵護著,已是亂世浮生中,難得的溫暖。
然而,這份短暫的靜謐很快被打破。一個略帶輕佻的聲音插了進來︰“喲,齊少,這位漂亮的小姐是?以前沒見過啊,不給我們介紹介紹?”
來人是個穿著條紋西裝、油頭粉面的年輕男子,是滬上出名紈褲趙家的小兒子趙寶坤,其父趙坤如今在軍政界正是如日中天。趙寶坤身邊還跟著幾個同樣打扮時髦的公子哥,眼神不懷好意地在瑩瑩身上打轉。
齊嘯雲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恢復平靜,將瑩瑩往身後護了護,語氣疏離而客氣︰“趙公子,這位是舍妹的朋友,莫小姐。她初次參加這種宴會,不習慣應酬,失陪了。”
“妹妹的朋友?”趙寶坤夸張地挑了挑眉,顯然不信,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帶著幾分惡意笑道,“齊少,听說你齊家跟以前那個‘通敵’的莫家,關系匪淺啊?這位莫小姐,該不會是……?”
他的話沒說完,但意思不言而喻。瑩瑩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身體微微顫抖。這是她心底最深的傷疤,多年來小心翼翼隱藏的出身秘密,竟在這樣公開的場合,被人以如此輕慢侮辱的方式提起。
齊嘯雲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眼神銳利如刀,直射向趙寶坤︰“趙公子,請注意你的言辭!莫家之事早有公論,豈容你在此妄加揣測,羞辱無辜?這里是齊家的宴會,不歡迎無禮之徒!”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周身散發出的冷意讓周圍的溫度都仿佛降了幾度。趙寶坤被他看得心里發毛,但仗著家世,還想強撐場面︰“齊嘯雲,你……你少嚇唬人!我爹……”
“趙公子!”齊嘯雲打斷他,語氣冰冷,“令尊若是知道你在外如此言行無狀,怕也不會高興。請自重!”說完,他不再理會臉色鐵青的趙寶坤,攬住瑩瑩微微發抖的肩膀,轉身便走,將她帶離了這是非之地。
一直走到宴會廳外的露台上,晚風吹拂,帶來一絲涼意,瑩瑩才仿佛緩過神來,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
“對不起,嘯雲哥哥……我給你惹麻煩了……”她哽咽著說。
“傻丫頭,說什麼胡話。”齊嘯雲嘆了口氣,掏出手帕,輕輕遞給她,“是趙寶坤混賬,與你何干。以後見到趙家的人,盡量避開。”
他看著瑩瑩梨花帶雨的模樣,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保護欲,同時也對趙家的囂張跋扈感到憤怒。趙寶坤為何會突然提起莫家?是單純的口無遮攔,還是……听到了什麼風聲?父親齊天城近年來對莫家之事諱莫如深,只叮囑他安心生意,莫問舊事。可越是如此,齊嘯雲心中的疑團越大。莫伯父當年真的是“通敵”嗎?為何證據顯得那般倉促可疑?瑩瑩和伯母這些年的艱辛,又該向誰討還公道?
“瑩瑩,”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關于莫伯父的事……你還記得多少?或者,林伯母有沒有提起過,當年出事前,有沒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
瑩瑩擦了擦眼淚,茫然地搖搖頭︰“那時候我還太小,記不清了。媽媽也很少提,每次提起都很傷心……只說爹爹是被人陷害的……”
齊嘯雲沉默地點點頭,不再追問。他知道,這件事急不得。但趙寶坤今晚的挑釁,像一根刺,扎進了他的心里。他隱約感覺到,平靜的湖面下,暗流正在涌動。或許,是時候動用一些自己的力量,去悄悄探查一下了。不是為了好奇,而是為了……身邊這個需要他保護的女孩,也為了心中那份對真相的執著。
他將目光投向露台下燈火璀璨、卻深不見底的滬上夜景,眼神變得深沉而堅定。
與此同時,宴會廳內,趙寶坤悻悻地回到他那群狐朋狗友中間,灌了一口酒,罵道︰“呸!齊嘯雲,給臉不要臉!還有那個小賤人,裝什麼清高!莫家的余孽罷了!”
旁邊一個尖嘴猴腮的跟班湊過來,低聲道︰“趙少,消消氣。我听說……齊嘯雲最近好像在暗中查幾年前的一些舊賬,特別是關于碼頭貨運和海關那邊的,您說,他會不會是……對莫隆的案子起了疑心?”
趙寶坤眼神一凜︰“有這事?”
“千真萬確!我家有個遠房親戚在海關檔案室,說前陣子齊家的人去調閱過一些封存的舊檔,雖然打著核查自家貨物的名義,但看的都是莫家出事前後那段時間的卷宗……”
趙寶坤摸著下巴,臉上露出陰狠的笑容︰“好啊,齊嘯雲,你膽子不小,竟敢摸老虎屁股!看來,得給我爹提個醒了……這滬上,還不是他齊家能只手遮天的地方!”
露台上,齊嘯雲安撫好瑩瑩,正準備帶她回去。一名穿著齊家公司制服的職員匆匆走來,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遞上一個小巧的密封檔案袋。
“少爺,您之前讓私下查的,關于幾年前那批被海關扣押的、據說與莫家有關的醫療器械的流向,有點眉目了。東西……似乎最終流進了趙家控股的一家私人醫院。”
齊嘯雲接過檔案袋,手指微微收緊。他看了一眼身旁對此一無所知、眼神依舊純淨帶著些許依賴的瑩瑩,心中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真相的輪廓,似乎正一點點從迷霧中顯現,而這條探尋之路,注定不會平坦。
滬上的夜,繁華依舊,卻仿佛有無形的網,正在緩緩收緊。南北兩地的雙生花,各自在命運的軌跡上生長,她們看不見彼此,卻已被同一根宿命的絲線牽引,終將在未來的某一刻,轟然交匯。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