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嘯雲的身影消失在巷道盡頭,那抹屬于孩童卻異常堅定的承諾,卻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林婉貞沉寂的心底漾開圈圈漣漪。屋內,油燈的光暈將母女倆的身影投在斑駁的牆上,放大了些許,卻也顯得格外相依。
“娘,嘯雲哥哥給的糕糕,好香。”瑩瑩捧著那塊精致的荷花酥,小口小口地吃著,臉上是久違的、純粹的快樂。那木頭小鳥被她小心地放在枕邊,仿佛最珍貴的寶物。
林婉貞看著女兒,心中酸軟。她收起心中翻騰的思緒,柔聲道︰“嗯,瑩瑩慢慢吃。嘯雲哥哥是好心,但我們不能總指望別人。以後娘會努力,讓瑩瑩也能常常吃上糕糕。”
她將齊嘯雲帶來的兩本啟蒙讀物仔細收好,摩挲著略微發黃的書頁,心中有了計較。識字明理,是亂世中安身立命的一點根本,絕不能荒廢。從明日開始,她便要正式教瑩瑩認字。
夜色漸深,哄睡了瑩瑩後,林婉貞卻沒有絲毫睡意。她坐在油燈下,拿起那方即將完工的繡帕。帕子是普通的白棉布,但上面她用青綠色絲線繡的一叢蘭草,卻亭亭玉立,葉片舒展仿佛能感受到清風拂過,針腳細膩得幾乎看不出痕跡。這是她多年功底的自然流露,亦是此刻心境的寄托——蘭生幽谷,不以無人而不芳。
齊家的接濟和齊嘯雲的到來,是溫暖,更是警醒。她不能坐等下一次不知何時才會到來的援助。必須主動尋一條出路,一條能靠自己的雙手,在這貧民區立足,並盡可能給瑩瑩稍好一點生活的路。售賣繡品,是目前她能想到的唯一途徑。
接下來的幾天,林婉貞的生活節奏更加緊湊。白日里,她依舊接些縫補活計,雖報酬微薄,卻是穩定的現錢收入,能應付每日的柴米油鹽。午後光線好時,她便開始教瑩瑩認字。沒有筆墨紙硯,就用燒過的木炭枝在舊報紙的空白處寫畫。瑩瑩聰慧,對新鮮事物充滿好奇,學得很快,“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稚嫩誦讀聲,給這間破屋增添了幾分生氣。
而夜晚,則完全屬于她的繡架。在昏黃的油燈下,她凝神靜氣,飛針走線。除了帕子、香囊,她還嘗試繡制一些稍大件的物件,比如扇套、鏡袱,甚至是一幅小型的桌面屏風繡片。圖案多取蘭、竹、梅、菊等清雅題材,配色淡雅,重在氣韻生動。她深知,這類繡品在貧民區絕無市場,必須冒險去更遠、更繁華些的地方尋找識貨的買家。
幾日後,她終于積攢下了五六方繡帕、兩個香囊和一幅完成了的“喜上眉梢”小繡片。她用干淨的軟布將這些繡品仔細包好,放進一個半舊的竹籃里,上面蓋上一塊藍布,偽裝成尋常去市集買東西的模樣。
“瑩瑩,娘出去一趟,你乖乖在家,誰來敲門都不要開,記住娘教你的話了嗎?”林婉貞再三叮囑。將年幼的女兒獨自留在家中,是她最不放心的事,但帶著孩子去陌生的地方售賣繡品,風險更大。
瑩瑩用力點頭,小手緊緊攥著那木頭小鳥︰“娘,瑩瑩記住了,自己是小大人,看家。”
林婉貞心中一痛,親了親女兒的額頭,深吸一口氣,挎上竹籃,走出了家門。
她要去的地方,是隔了幾條街區的“太平橋”小市集。那里比貧民區的街巷規整些,有一些固定的鋪面,也常有走街串巷的貨郎和擺地攤的小販,人流相對混雜,或許能避開一些不必要的注意。
走出陰暗潮濕的巷道,踏上稍微寬敞些的碎石路,陽光有些刺眼。林婉貞下意識地拉了拉頭上用來遮臉的舊頭巾,低著頭,加快腳步。她盡量避開大路,穿行在七拐八繞的小巷里,心跳隨著距離市集越近而愈發急促。她不再是那個前呼後擁的莫家主母,而是一個需要為自己的繡品尋找買家的普通婦人,這種身份的落差和未知的忐忑,讓她手心微微出汗。
太平橋市集果然熱鬧許多。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孩童的哭鬧聲混雜在一起,空氣里彌漫著各種食物、香料和汗水的味道。林婉貞混在人群中,有些茫然。她該去哪里售賣?像那些小販一樣蹲在路邊擺攤嗎?她拉不下這個臉,也怕太過招搖。
她沿著街邊慢慢走,觀察著兩旁的店鋪。有米鋪、布莊、雜貨鋪,還有一家看起來門臉稍顯干淨、掛著“李記繡莊”招牌的鋪子。她的目光在那繡莊門口停留了片刻,心中猶豫。直接進繡莊售賣,或許價格能公道些,但也最可能被盤問來歷。
正躊躇間,她看到一個角落里,有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面前鋪著一塊布,上面擺著一些鞋墊、襪底之類的手工活計,正低著頭默默做著針線,偶爾有路人駐足問價。這似乎是個可行的方式。
林婉貞鼓起勇氣,走到離老婦人不遠的一個相對僻靜的牆角,學著樣子,將藍布鋪在地上,然後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繡品一一取出擺好。她選擇的位置並不起眼,希望能低調地完成這次嘗試。
時間一點點過去。人來人往,偶爾有人投來好奇的一瞥,但大多匆匆走過,無人問津。林婉貞的心漸漸沉了下去。是她繡得不好?還是這里根本沒人需要這些“不實用”的精致物件?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一個穿著體面、像是大戶人家僕婦模樣的中年女子在她攤前停了下來,目光被那方蘭草繡帕吸引。
“這帕子怎麼賣?”僕婦拿起帕子,仔細看了看針腳和繡工。
林婉貞心中一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平靜︰“三十文錢。”這個價格,是她根據絲線成本和自己的工時粗略估算的,對于一方帕子來說,在貧民區算是天價,但她對自己的手藝有信心。
僕婦挑了挑眉︰“三十文?夠買幾斤米了。繡得是不錯,但太貴了。”她放下帕子,又看了看那幅“喜上眉梢”小繡片,“這個呢?”
“這個……要一百五十文。”林婉貞聲音更低了些。
僕婦搖搖頭,沒再說什麼,轉身走了。
林婉貞看著她的背影,失望像潮水般涌來。難道她的想法錯得離譜?這些繡品在這里根本沒有市場?
又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太陽漸漸升高,市集上的人流開始稀疏。林婉貞的繡品依舊原封不動地擺在那里。她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第一次嘗試,看來是失敗了。或許,她只能繼續接那些縫補的活計,勉強糊口。
就在這時,一個溫和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這位大姐,這帕子是你繡的?”
林婉貞抬頭,見是一個穿著半舊青布長衫、面容清 、約莫五十歲上下的老先生。他手里正拿著她最初繡的那方蘭草帕,眼神里帶著欣賞和探究。
“是……是我繡的。”林婉貞站起身,心中重新燃起一絲希望。這位老先生的氣質,不像尋常市井百姓。
“好手藝。”老先生贊道,“這蘭草繡得頗有幾分‘顧繡’的韻味,清雅脫俗,針法也老到。不知大姐師從何人?”
林婉貞心中一凜,顧繡是滬上乃至江南都知名的繡種,講究畫理與繡技結合,非尋常繡娘所能及。她不敢暴露過去,只得含糊道︰“不過是家傳的些許粗淺手藝,當不得先生謬贊。”
老先生看了她一眼,似乎察覺到她的戒備,也不多問,又拿起那幅“喜上眉梢”端詳片刻,點頭道︰“這幅也好,寓意喜慶,針腳均勻,色彩過渡自然。這些,我都要了,你開個價吧。”
林婉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強壓住激動,算了一下︰“帕子三十文一方,這里五方,是一百五十文;香囊二十文一個,兩個四十文;這幅繡片……一百五十文。一共……三百四十文。”
老先生笑了笑,從袖中取出一個錢袋,數出三百五十文錢遞給林婉貞︰“手藝值這個價,不用找了。”他頓了頓,又道,“老夫姓文,在附近開了一家小小的私塾。日後若還有這類繡品,可直接送到私塾來。若是更大件、更精細的,比如屏風、掛軸之類,價格可以再議。”
林婉貞接過那沉甸甸的一串銅錢,手都有些顫抖。這不僅僅是錢,更是對她手藝的認可,是她們母女未來生活的一道曙光。“多謝文先生!多謝!”她連聲道謝。
文先生溫和地擺擺手,將繡品仔細包好,便轉身離開了。
林婉貞攥著那三百五十文錢,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彈。陽光照在身上,驅散了連日來的陰霾和寒冷。她成功了!靠自己的雙手,她掙到了遠遠超過縫補活計的錢。這意味著,她可以給瑩瑩買些更好的吃食,可以添置些過冬的衣物,甚至……可以稍微憧憬一下未來。
她不敢久留,將錢小心藏好,挎著空了的竹籃,快步往家走去。腳步比來時輕快了許多,心中充滿了久違的干勁和希望。
然而,她並未注意到,在市集的另一端,一個穿著短褂、眼神閃爍的漢子,在她與文先生交易時,曾若有所思地朝她這邊張望了幾眼。
回到那間破舊的小屋,瑩瑩立刻撲了上來︰“娘,你回來了!”
林婉貞一把抱住女兒,將買來的一個還冒著熱氣的肉包子遞給她︰“瑩瑩看,娘買肉包子回來了。”
瑩瑩歡呼一聲,接過包子大口吃起來。
看著女兒開心的樣子,林婉貞覺得一切辛苦都值得了。她將剩下的錢仔細收好,心中已經開始盤算下一步的計劃。要買些更好的絲線和布料,要嘗試繡制更復雜、價值更高的作品,要盡快讓生活穩定下來……
夜晚,她再次坐在油燈下,開始描繪新的繡樣。這一次,她的眼神更加專注,手指更加沉穩。微光雖弱,卻足以照亮前行的路。她知道,這僅僅是開始,未來的路依然布滿荊棘,但至少,她已經邁出了堅實的第一步。為了瑩瑩,也為了那渺茫卻未曾熄滅的團圓希望,她必須,也一定能夠,一步步走下去。
與此同時,遠在江南水鄉,被莫老憨夫婦收養、取名“阿貝”的小女孩,正赤著腳在河灘邊奔跑,手里舉著一個用蘆葦編成的小風車,歡快的笑聲灑滿了波光粼粼的水面。命運的齒輪,在南北兩地,以不同的方式,緩緩轉動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