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郭將辦公室的門,推開一條窄窄的縫。
一顆腦袋先探了進來,臉上掛著點憨厚又帶點靦腆的笑,目光在屋里搜尋了一圈,最後落在李山河身上。
看到李山河沖他點了下頭,他這才像是得到了特赦令,推開門,身子側著擠了進來,反手又把門輕輕帶上,整個過程沒發出半點多余的聲響。
他不是三驢子,更不是彪子,骨子里沒有那種跟著李山河光屁股長大的底氣。
他也學不來範老五那種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出來的油滑。
他心里始終記著一條,自己能有今天,能從一個在站前頂著風雪,靠一身臭汗拉車糊口的苦哈哈,變成人模狗樣坐辦公室的郭哥,全都是眼前這個男人給的。
這份恩情,比天大。
所以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走得規矩。
“坐。”
李山河的聲音不高,指了指他對面的椅子。
小郭趕緊挪過去,屁股尖兒小心翼翼地沾了點椅子邊,整個後背繃得筆直,兩只手局促地放在膝蓋上,活脫脫一副等著挨老師訓的小學生模樣。
他心里頭七上八下的,摸不透二哥突然找自己是為什麼。
這一趟南下,他確實是開了眼,長了見識,可要說干出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他自己都覺得拿不出手。
李山河看著他這副拘謹的樣子,嘴角不自覺地牽了一下。
這小子,真是個實誠到骨子里的老實人。
他把腿往桌子上一搭,整個人靠在椅子里,用一種調侃的語氣開口。
“咋地了?當初擱站前跟人搶活兒拉車的時候,也沒見你臉紅。現在混出個人樣了,反倒跟我不好意思上了?”
“別跟三驢子他們幾個學,瞅他幾個拿揍性,學不出好玩意來。”
這話讓小郭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他兩只手慌亂地擺著。
“沒有沒有,二哥,幾位哥哥都特別照顧我,我……”
他想說自己不是忘恩負義的人。
他想說自己能有今天,是祖墳冒了青煙,是天大的福氣。
他還想說,自己這輩子就認準了二哥,讓干啥就干啥,絕無二話。
一肚子翻江倒海的感激,堵在喉嚨口,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急得他額頭都見了汗。
他忘不了那些在寒風里,為了幾毛錢車費跟人爭得面紅耳赤的日子。
更忘不了那些拉著重貨,被人當牲口一樣呼來喝去的白眼和屈辱。
是李山河,把他從那個泥潭里拽了出來,讓他第一次活得像個人,讓他看到了生活的奔頭。
“行了。”
李山河擺了擺手,打斷了他。
這小子的心思,他看得一清二楚。也正是因為這份實誠和感恩,他才動了要培養他的念頭。
但現在,不是听他表忠心的時候。
他從煙盒里彈出一支煙,精準地飛向小郭。
小郭手忙腳亂地接住。
李山河自己又點上一支,煙霧從他鼻孔里噴出,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
“來,跟我說說,南邊到底是個什麼樣。這一趟出去,有什麼收獲?”
一提到這個,小郭整個人像是被通了電,眼楮瞬間就亮了。
他心里頭憋了快一個月的見聞和震撼,正愁沒地方傾訴。
他學著李山河的樣子,有些笨拙地把煙點上,手還有點哆嗦,狠狠嘬了一大口,被嗆得咳嗽了兩聲,臉更紅了。
也顧不上這些,他像是打開了話匣子,開始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
那一趟南方之行,對他而言,不亞于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
“二哥,你根本想象不到,南邊那撇子,真是海了人了!”
小郭的眼楮里,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光芒,那是親眼見過一個嶄新世界後,被徹底顛覆了認知才會有的神采。
“我從火車上一下來,好家伙,那個人多得!黑壓壓一片,比咱們哈爾濱過年時候的中央大街人都多!那人就跟潮水似的,一波一波地往你身上涌,擠都擠不動!”
“到處都是叫賣聲,吆喝聲,還有那種听不懂的方言,嘰里呱啦的,整個空氣里都是一股子汗味兒、香味兒還有錢味兒混在一起的味道,熱烘烘的,跟咱們這兒冷颼颼的,完全是兩個世界!”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著,試圖還原當時的場景。
他第一次見到那麼多琳瑯滿目的商品,那麼多他連名字都叫不上來的新奇玩意兒,堆得跟山一樣。
他覺得,自己以前在哈爾濱見識到的那些所謂的“緊俏貨”,跟南邊一比,簡直就是鄉下人進了城,提鞋都不配。
“那邊,我見著不少背包客!”
小郭特意把這個詞咬得很重。
“就是到地方拿了貨,直接背個大包就跳上火車往別處賣的。南邊人管他們叫貨郎,我尋思著,這不就是跟咱們一樣的倒爺嘛!”
他越說越興奮,仿佛自己也成了那其中的一員。
“他們那包里啥都有,喇叭褲、蛤蟆鏡、電子表,還有那種能放兩個磁帶的錄音機!他們背著那些大包,在各個城市里鑽來鑽去,跟耗子似的,生意做得那叫一個紅火!”
李山河安靜地听著,指間的煙灰積了長長一截。
背包客。
這個模式,比他現在這種大宗貨運更靈活,更分散,也更能反映市場的真實需求。
這說明南方的商業活力,已經滲透到了毛細血管。
他腦子里已經開始飛速轉動,如果自己去了南方,或許可以整合這些背包客,撒下一張更大的網。
“還有,二哥,那邊的廠子,跟咱們這兒的國營大廠完全不一樣!”
小郭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
“好多都是小廠子,有的干脆就是一家幾口人,在自己家里干!就跟咱們這兒的家庭小作坊似的。可他們整出來的那玩意兒,真是絕了!又便宜,質量瞅著還不賴!”
小郭的臉上,滿是不可思議。
他親眼看到,一間不到二十平的小屋子里,一家五口人,老的少的,圍著幾台縫紉機,一天就能干出幾百條的確良褲子。
也看到過,有人在院子里支個棚子,用個土模具,一天就能壓出上千雙塑料涼鞋。
那成本,便宜得讓他咋舌。
他心里頭當時就冒出一個念頭,這要是把南方的貨搗騰到缺衣少穿的北方來,那得掙多少錢?
李山河听到這里,心里頭也泛起一陣波瀾。
他當然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就是改革開放初期,南方經濟野蠻生長的真實寫照。
那些被北方國營大廠看不上的“投機倒把”,那些被斥為“資本主義尾巴”的家庭作坊,正以一種摧枯拉朽的姿態,創造著驚人的財富。
它們效率高,成本低,最關鍵的是,它們對市場的反應速度,是那些機構臃腫、思想僵化的國營大廠拍馬也趕不上的。
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巨大的,甚至超越了對甦貿易的嶄新機會。
“還有呢,二哥,我發現個事兒!”
小郭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他甚至下意識地往門口的方向瞥了一眼,臉上帶著一種既興奮又緊張的神秘。
“有不少人,偷偷摸摸地,把這些玩意兒運過海去賣!”
他覺得這事兒肯定不怎麼光彩,甚至有點危險,但那背後隱藏的巨大利潤,又讓他心頭狂跳。
李山河原本靠在椅背里的身體,倏地一下繃緊了。
他津津有味地听著小郭的描述,腦子里已經勾勒出一條從南到北的黃金商路,盤算著如何利用這些家庭作坊的廉價勞動力和產品,來填補北方巨大的市場空白。
可運過海去賣這五個字,像是一道驚雷,在他腦海中炸響。
這可不是倒爺之間倒騰點小商品那麼簡單了。
他夾著煙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辦公室里那股子悠閑的氛圍,瞬間蕩然無存。
李山河看著小郭,那雙原本帶著幾分隨意的眼楮,瞬間變得銳利起來,像兩把淬了火的尖刀,要刺進小郭的心里。
“等會。”
“過海?”
“去香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