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綠皮火車的車門,窄得像個瓶頸,黑壓壓的人潮正拼命往里灌,擠成了一團黏稠的肉醬。
李山河一馬當先。
他那身板,是在長白山里能跟黑熊角力的,此刻在這人潮中,便如同一柄無聲的破冰船。
他甚至不需要開口,只是沉著臉往前走,胳膊肘在擁擠的縫隙中微微一錯,身前的人群就像被一股無形的氣場推開,不由自主地向兩邊踉蹌。
“都他娘的跟緊了!”
他頭也不回地低吼一聲,聲音不大,卻像釘子一樣扎進彪子和範老五的耳朵里。
彪子那二百多斤的體格就是一塊移動的鐵砣,死死貼在李山河身後。誰要是想從側面加塞,他就拿厚實的肚皮往前一頂,嘴里含混地罵著︰“擠啥啊擠?奔喪吶?”
範老五最為油滑,整個人縮在彪子寬闊的背影投下的陰影里,像條滑不留手的泥鰍,左突右進,愣是沒讓洶涌的人潮沖散。
他心里直呼僥幸,幸虧早上跑得急,兩手空空。這要是拎著個包,現在指定還在站台上,眼巴巴地看著火車屁股冒煙呢。
這年頭的火車,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流動的江湖。
上車,從來不講排隊。
講究的是身板、速度,還有各種野路子。
那些老油條,會讓家里半大的小子先壁虎似的從車窗翻進去佔座。然後,大麻袋、舊皮箱,就跟戰場上傳遞炸藥包一樣,一件件從窗口塞進去。
等家當都安頓好了,大人們才慢條斯理地從車門擠上來,一臉的理所當然。
這也讓查票成了天大的難事。
列車員從車頭查,逃票的就往車尾溜。你好不容易把人堵在廁所門口,火車“ 當”一聲到站,人家直接推開車窗翻出去,眨眼就匯入人流,你連個說理的地方都找不著。
三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自己塞進了車廂。
一股濃烈到能把人當場燻個跟頭的混合氣味,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
李山河的票是9號車廂17座。
彪子和範老五的則散在11號車廂,一個23,一個48,隔著十萬八千里。
“我操,二叔,這咋整?”彪子捏著那張被汗浸得發軟的票,有點發懵。
李山河沒說話。
他那雙在昏暗車廂里依舊顯得極具穿透力的眼楮掃了一圈,很快鎖定了自己的位置。
17座靠窗,旁邊18座坐著個戴著酒瓶底一樣厚眼鏡的中年男人,斯斯文文,像個知識分子。對面則是一家三口,孩子正扯著嗓子哭,攪得人心煩。
他走過去,也不繞彎子,直接在17座坐下。
然後,從兜里掏出那包剛在縣城買的“大前門”,抽出一根,遞給旁邊的眼鏡男。
“大哥,去哪兒?”
他臉上掛著笑,語氣平和,像鄰家兄弟嘮嗑。
眼鏡男正低頭看書,被這突如其來的煙和話搞得一愣,扶了扶眼鏡,有些拘謹地接了過去。
“去……去哈爾濱。”
“那可太巧了,我們也奔那兒去。”李山河自來熟地幫他把煙點上,火苗一晃,照亮了他半邊沉穩的臉。
他這才朝過道對面那擁擠的人群揚了揚下巴。
“那倆是我兄弟,票買岔了,在後頭車廂呢。大哥,你看你一個人,坐哪兒不是坐。要不咱換換?我兄弟那座兒也在窗邊,不讓你吃虧。”
他話里帶著商量的客氣,但那股子不容置喙的勁兒,卻順著煙氣,無聲地彌漫開來。
眼鏡男抽了口煙,煙霧嗆得他咳了兩聲。
他又看了看李山河那結實得像山岩一樣的身板,以及他身後站著的、如同鐵塔般沉默的彪子,腦子里迅速盤算了一下。
為個座位,在這幾百公里的漫長旅途里,給自己找不痛快,犯不上。
“行,行啊,沒問題。”他立刻點頭,拿起自己的書和裝著水杯的網兜,就準備起身。
“哎,大哥,等會兒。”
李山河又叫住了他,從兜里摸出五塊錢,動作自然地塞進了眼鏡男上衣的口袋里。
“大熱天的,讓你來回跑一趟,辛苦了。拿著,買瓶汽水喝。”
那眼鏡男下意識地一摸口袋,觸到那幾張嶄新的、帶著體溫的票子,眼楮瞬間就直了。
五塊錢!
這年頭,一個國營廠的正式工,一個月工資也就三四十塊。
這五塊錢,夠他抽半個月的好煙了!
他臉上那點僅存的不情願,頃刻間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受寵若驚的感激。
“哎呦,兄弟,你這……這可使不得!太客氣了!”
李山河擺了擺手,沒再多言。
他用同樣的方法,又花了五塊錢和半包煙,干淨利落地把彪子和範老五的座位,都換到了自己對面。
範老五看得是瞠目結舌,心里對李山河的敬仰,簡直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他就說嘛,跟著李爺混,吃香的喝辣的!你瞅瞅這辦事的手段,胡蘿卜加大棒,給足了面子又亮了肌肉,誰能不服?
三個人,總算是在這擁擠不堪的車廂里,擁有了一塊屬于自己的根據地。
彪子一落座,就從他那個軍綠色帆布包里掏出他媳婦兒給烙的大餅,旁若無人地大嚼起來。
範老五則是一刻都閑不住,他那雙賊溜溜的眼楮,在車廂里滴溜溜地轉,像個探照燈。
他先是跟斜對面一個穿紅格子上衣的姑娘擠眉弄眼了半天,結果人家姑娘嫌惡地翻了個白眼,還往自己男人懷里縮了縮,仿佛他是啥髒東西。
踫了一鼻子灰,範老五也不氣餒,又湊到李山河跟前,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李爺,您看見剛才過道上過去那小子沒?”
“走路踮著腳尖,眼楮不看路,專往別人鼓囊的兜上瞟,十成十是個賊骨頭。咱可得把東西看好了。”
李山河閉著眼楮,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他要是敢伸手,你就把他那爪子給我剁了。”
他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就像在說今天晚飯是吃面條還是吃米飯。
範老五听得後脖頸子竄起一股涼氣,瞬間就老實了,一個字都不敢再多說。
他縮了縮脖子,把自己的破褂子裹得更緊了些,心里頭暗暗叫苦。
我操,我就是給你提個醒,咋還真讓我去動手呢?那玩意兒是說剁就剁的嗎?
李山河沒再理會這兩個活寶。
他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听著火車“況且況且”的單調聲響,和車廂里嘈雜的喧鬧,思緒卻早已飛到了千里之外的哈爾濱。
九千萬美金的股票……
這感覺,直到現在,還像踩在雲端一樣不真實。
還有三驢子說的那個“比股票還大的事兒”,究竟是什麼?
李山河越想,越覺得頭疼。
他索性不再去想,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他李山河兩輩子加起來,什麼風浪沒見過?還能讓這點事兒給絆住腳?
他現在要做的,就是睡一覺。
他有預感,到了哈爾濱,有的是讓他睡不著覺的硬仗在等著他。
火車在黑沉沉的夜色里穿行,像一條不知疲倦的鋼鐵巨龍,奔向未知的遠方。
車廂里的燈光昏黃暗淡,大部分旅客都已沉沉睡去,空氣里,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鼾聲和火車單調的運行聲。
李山河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就在這時。
他感覺自己的褲兜,被一道極輕微的力道,觸踫了一下。
那動作,輕得如同羽毛劃過水面,若非他這具身體的感知力遠超常人,根本無法察覺。
李山河的眼楮,在黑暗中豁然睜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