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河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顆定心丸,讓整個屋子都徹底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炕上那一老一少身上。
老常太太感受著手心里傳來的那股子溫熱和力量,渾濁的眼楮里,流露出一絲欣慰。
她喘了兩口粗氣,好不容易才緩過勁兒來,喉嚨里又發出了那“ ”的笑聲。
“小兔崽子,不怪……不怪你能娶一堆媳婦呢。”
她的聲音斷斷續續,但比剛才要順暢了一些。
“你這張嘴啊,真是哄死人不償命。”
李山河听著這話,臉上有點掛不住,只能干巴巴地笑了笑,沒敢接話。
老常太太笑了兩聲,似乎是耗費了不少力氣,她停下來又喘息了一會兒,臉上的那點笑意也漸漸退去,轉為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
她定了定神,看著李山河的眼楮,緩緩地說道︰“孩子,老婆子我叫你來,是有三件事……要囑咐你。”
李山河一听,神色也立刻變得無比嚴肅。
正題來了。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握著老太太的手,又緊了緊,示意自己正在听。
“您說,常奶,我听著呢。”
眼見李山河這副鄭重的舉動,老常太太才放心地繼續說了下去。
“這第一件呢……”
她頓了頓,渾濁的目光在李山河那張寫滿了擔憂和自責的臉上停留了片刻。
“老婆子我啊,是想幫你寬寬心。”
寬心?
李山河一愣,沒明白老太太這話是啥意思。
只听老太太繼續用那微弱卻清晰的聲音說道︰“我知道,你小子是個心思重的,你肯定覺著,是我老婆子上次跟你說了那些不該說的,泄了天機,才折了壽,你心里頭,肯定不好受,是不是?”
這句話,像是一根燒紅的鋼針,精準無比地,狠狠戳進了李山河心里最柔軟、也最隱秘的那個角落。
他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
一股滾燙的熱流,從胸口猛地沖上腦門,瞬間就把他的眼眶給燒紅了。
他張了張嘴,想說“沒有”,想說“您老別多想”。
可喉嚨里像是被塞進了一大團浸了水的棉花,又堵又澀,讓他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他一直以為自己藏得很好。
他以為那份沉甸甸的愧疚,那份源自于老太太泄露天機而迅速衰敗的自責,被他用滿不在乎的外表給牢牢地鎖在了心底最深處。
他沒想到,老太太都到了這個地步,油盡燈枯,卻依舊能一眼看穿他所有的偽裝。
老常太太看著他這副樣子,反倒是笑了笑。
那笑容里,沒有了剛才的虛弱,反而透著一種看透了生死、洞悉了一切的釋然。
“孩子,你听我說完。”
“我現在走,跟你……沒有半點關系。”
“我老婆子,是從前清那會兒出生的,活到了現在這個新時代,親眼看著皇帝沒了,看著小鬼子來了又走了,看著這天下換了顏色,我這輩子,該見的,不該見的,都見過了。今年九十有七,夠本了。”
她緩緩地喘了口氣,眼神飄向了窗外。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那扇小小的窗戶,穿過了院子里忙碌的人群,看到了某些極其遙遠的東西。
“命中如此啊,我這命里,就該著吃這些年的陽間飯。時候到了,閻王爺派小鬼來叫我了,我就得跟著走。這事兒,誰也攔不住,天王老子來了都不好使。所以啊……這事兒跟你沒關系,你不用內疚,更不用自責。”
“老婆子我走了,也是好事。忙活了一輩子,也該歇歇了。到了下頭,換個地方,繼續端著我那碗陰間的飯,也是一桿子清風,利利索索。”
老太太這番話說得雲淡風輕。
那語氣,不像是談論自己的生死,倒像是在說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旁人事。
可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李山河的心上。
他知道。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
老太太這是在安慰他。
她是在用自己生命里最後剩下的一點力氣,把他心頭那塊他自己都搬不動的巨石,給親手挪開。
一個即將離世的人。
她沒有去想自己的身後事,沒有去惦記自己的兒孫。
她心里頭最先惦記的,竟然是怕他這個外人,背上沉重的思想包袱。
這份情,太重了。
重得讓李山河感覺自己的肩膀都在發顫。
他死死地咬著後槽牙,口腔里甚至泛起了一絲血腥味,才把那股幾乎要奪眶而出的熱流給硬生生逼了回去。
他沒再多說任何一句廢話。
任何言語,在此時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只是重重地,鄭重地,點了點頭。
那力道之大,讓他自己的頸骨都發出了一聲輕微的脆響。
聲音因為極力的壓抑,變得沙啞,像是被粗糲的砂紙打磨過。
“常奶,我明白了。”
他應下了。
他知道,老太太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他要是再糾結這事兒,就是矯情。
更是辜負了老人家這片天大的心意。
老常太太見他應下,那張干枯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真正欣慰的笑容。
她像是了卻了一樁天大的心事,緊繃了許久的那口氣,終于松了下來。
整個人都肉眼可見地松弛了下去。
她閉上眼楮,歇了好一會兒,才重新睜開,準備說第二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