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河抬手,用指節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腦仁子像是被一根燒紅的鐵 子攪動著,嗡嗡作響。
他算是發現了,自己身邊這幫人,從老爹李衛東,到發小彪子,再到親弟弟李山峰,就沒一個省心的。
一個比一個能扯犢子,一個比一個不著調。
“行了行了,別跟我整那些虛頭巴腦的。”
李山河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你小子那點花花腸子,我還不知道?想讓我給你老丈母娘家干活,就直說,拐那麼多彎不嫌累得慌?”
話音落地的瞬間,空氣里那點緊繃的氣氛“啪”地一聲就斷了。
彪子那張因為諂媚而擠成一團的大臉,像是被注入了空氣,猛地舒展開來。
他眼角的褶子都笑得根根分明,一雙小眼楮里迸發出得逞的光芒,亮得驚人。
“嘿嘿,二叔,俺就知道你最疼俺了!”
那聲音里的黏糊勁兒,听得李山河掉了一地雞皮疙瘩。
“滾犢子!”
李山河終于被他逗樂了,笑罵一句。
“少給老子戴高帽。吃飯沒呢?沒吃趕緊吃一口,吃完飯好下地干活。告訴你,今天你要是敢偷懶,娟子家的地,連根毛都別想我給你動!”
“得 !”
彪子這一聲應得又脆又響,透著一股發自肺腑的興高采烈。
他晃了晃那顆大腦袋,一屁股就結結實實地坐在了炕沿邊上。地面都跟著微微一震。他搓著那雙粗糙得像是砂紙的大手,眼楮直勾勾地盯著桌上那盤油光 亮的臘肉,喉結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
“二叔,那俺可就不客氣了奧。”
“你他娘的啥時候跟我客氣過!”
李山河沒好氣地罵道,自己夾了塊瘦肉,慢條斯理地嚼著。
“坐那嘎達嘎哈呢?等著人喂你啊?自己盛飯去!”
劉惠蘭在旁邊看著,心里也徹底明白了。
合著這黑塔一樣的大小伙子,也是來給自己家幫忙的。
她心里頭那叫一個過意不去。
人家是來“撈忙”的,哪能真讓人家自己動手盛飯。
她連忙放下手里的筷子,身子一側就要下炕去給彪子拿碗。
“媽,您坐著,不用管他!”
李山河手快,一把攔住了劉惠蘭的胳膊,。
他扭過頭,眼神掃向彪子,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毋庸置疑的份量。
“彪子,我跟你說,這是我丈母娘家,不是你家。想吃飯,自己動手,別等著長輩伺候你,听見沒?”
這話,既是說給彪子听的,也是說給劉惠蘭听的。
他是在告訴丈母娘,彪子不是外人,是自家的晚輩,用不著那麼客氣。
劉惠蘭一听,心里頭更是熨帖。
這姑爺,真是太會辦事了。
這一句話,里里外外,都給她這個丈母娘把面子給撐得足足的。既顯出了他對自家人的維護,又立下了晚輩的本分,還把自己這個長輩給高高抬了起來。
他一個激靈,屁股底下像是裝了彈簧,噌地一下就從炕沿上彈了起來。
兩只蒲扇大的手在身前使勁搖晃,帶起一陣風。
“奶!您坐著!千萬別動!”
“二叔說得對,俺是小輩,哪有讓長輩伺候的道理!俺自個兒來!自個兒來就成!”
他這話說得又快又急,生怕慢了半秒,李山河那點剛松口的承諾就飛了。
話音未落,人已經躥到了灶台邊。他也不挑,抓起一個豁了口的粗瓷大碗,抄起飯勺,對著鍋里就是一通猛挖。雪白的米飯堆成了冒尖的小山,他才心滿意足地端著碗,一屁股坐回炕沿邊,抄起筷子就往嘴里扒拉。
“呼嚕……呼嚕……”
那動靜,根本不是吃飯,是往肚子里傾倒。
他夾起一塊肥得流油的臘肉,塞進嘴里,兩邊的腮幫子瞬間鼓了起來,配合著扒飯的動作,一伸一縮,極富節奏感。
那吃相,比剛才脫胎換骨的吳有全還要凶猛幾分。
李山河看著他那副餓死鬼投胎的德行,只是搖了搖頭,嘴角卻掛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笑意。
他懶得再管這家伙。
一頓飯吃完,三個大男人也沒立刻就下地。
這會兒正是晌午頭,日頭明晃晃地掛在天上,曬得院子里的土地都泛著白光。就這麼赤膊上陣出去干活,用不了半個鐘頭,鐵打的漢子也得曬蔫了。
莊稼人干活,最講究一個“偷懶”的時候,得避開日頭最毒的那個鐘點。
劉惠蘭手腳麻利地收拾了碗筷,又用那把被煙火燻得漆黑的鐵壺,給幾人沏了壺滾燙的熱茶。
李山河、吳有全和彪子三人,就這麼盤腿坐在炕上。
屋里光線昏暗,只有窗戶投進來的光柱里,能看到無數細小的塵埃在上下翻飛。
李山河從兜里摸出“大豐收”,給彪子扔了一根,自己也點上一根。
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煙氣灌滿肺腑,然後慢悠悠地吐出一串白色的煙圈。
李山河趁著這個功夫,又詳細地問了問吳有全的學習情況。
吳有全現在是徹底放開了,不再像之前那麼拘謹。
他把自己在學校的成績,還有復習的進度,都一五一十地跟李山河說了。
李山河听完,心里頭更有底了。
這小子,確實是個讀書的料。底子好,腦子也活,就是之前被家里的事兒給耽誤了,心里壓力太大。
現在沒了後顧之憂,只要穩住心態,好好發揮,考個好大學,問題不大。
“行,你這情況我都知道了。”李山河點了點頭,“從今天起,家里的事兒,地里的活,你啥也別管。你的任務,就是念書。缺啥少啥,直接跟你姐說,讓你姐告訴我。錢的事兒,更不用你操心。”
他說著,又從兜里掏出幾張被汗浸得有些發軟的零錢,不由分說地塞進了吳有全的手里。
“這錢你拿著,在學校買點罐頭,買點肉吃,別虧了嘴。也別給老子舍不得花,吃飽了才有力氣念書,听懂了沒?”
吳有全捏著那幾塊錢,手心被錢的溫度和姐夫話里的溫度燙得發麻。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把那幾塊錢攥得死死的。
“姐夫,你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念!”
彪子在旁邊,嘴里塞滿了飯菜,正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看著這一幕,眼楮里全是羨慕。
他含糊不清地說道︰“二叔……你對有全叔……可真好。”
李山河斜了他一眼,嘴角一撇。
“咋地?羨慕了?你要是也能考上大學,我也這麼對你。”
彪子一听,腦袋搖得跟院子里的撥浪鼓似的,差點把嘴里的飯都甩出來。
他好不容易咽下去,才梗著脖子說︰“那可拉倒吧!俺可不是那塊料。俺這輩子,就跟著二叔你混了。你有肉吃,俺能跟著喝口湯,就知足了!”
他這話,說得倒是真心實意,沒有半點虛假。
李山河笑了笑,沒再說話。
屋子里安靜下來,只剩下彪子呼嚕呼嚕的吃飯聲,和窗外傳來的幾聲零落的蟬鳴。
三個人在屋里足足歇了一個多鐘頭。
眼瞅著窗外的光線不再那麼刺眼,太陽偏西了一些,李山河才把手里燃到盡頭的煙頭,在那個玻璃煙灰缸里用力地摁滅。
他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
“行了,歇得差不多了,干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