彪子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揮,重重拍在硬邦邦的床板上。
“整!”
一個字,像是砸進油鍋里的水滴。
整個臥鋪車廂的角落,氣氛瞬間被點燃。
新的牌局,開始了。
底錢從之前的一毛兩毛,直接翻到了駭人的一塊。
一塊錢。
足夠一個精壯的城里工人,在車間里汗流浹背地干上小半天。
車廂里那股子看熱鬧的勁頭,瞬間又濃稠了幾分。
周圍的人圍得更緊,一張張被煤煙和旅途疲憊燻得蠟黃的臉,都伸長了脖子,連過道都堵得水泄不通。
彪子一上來,手氣依舊旺得嚇人。
第一把牌,他甚至沒仔細看,就抓了三個K。
一個電話沒打,直接偷雞。
他把那疊錢往前一推,動作豪邁,氣吞山河。
對面幾個人眼神交換,猶豫片刻,還是扔了牌。
鍋底那二十多塊錢,嘩啦一下,全被彪子摟了回來。
他咧著一張大嘴,笑得後槽牙都露了出來,滿臉的橫肉因得意而愉快地顫抖。
可接下來的幾圈,味道就不對了。
彪子還是贏。
但贏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錢,三塊,五塊。
對面那幾個人跟得小心翼翼,臉上掛著肉痛的表情,只要彪子一加注,他們就跟見了鬼一樣,飛快地扔牌。
可只要輪到彪子輸,那一把,準保是天塌地陷的大牌。
不是人家摸到了天順,就是他一頭撞上了人家的金剛。
鍋里的錢堆得跟座小山似的,然後在一片惋惜的嘆氣聲中,嘩啦一下,全被推到了對面。
贏一把,根本不夠輸一次的。
來來回回幾趟,彪子面前那堆被他體溫捂得滾熱的鈔票,以驚人的速度在縮水。
他臉上的笑容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眉頭死死擰成一個疙瘩,抓牌的大手,手背青筋暴起,指節因用力而捏得發白。
掌心已經滲出了一層黏膩的冷汗。
他嘴里不自覺地開始嘟囔。
“他媽的,點兒咋這麼背。”
李山河在一旁,始終沒說話。
他叼著快要燃盡的煙,繚繞的煙霧遮住了他眼底那片冷得嚇人的光。
他的視線,根本沒在那些花花綠綠的撲克牌上。
他的目光,像一枚釘子,死死釘在那個穿著的確良襯衫的男人身上。
那個發牌的男人。
那人的手指很干淨,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一副城里體面人的模樣。
可每次發牌,他那只看似隨意搭在牌堆上的左手,小拇指總會在牌堆的最下面,極其輕微地勾一下。
動作很小,很隱蔽。
在旁人看來,那只是一個發牌時無傷大雅的習慣性小動作。
但在李山河眼里,那比明搶還要扎眼。
他的視線緩緩移開,落在了旁邊一直沒怎麼說話,只是伸著脖子看熱鬧的範老五身上。
一個眼神,甩了過去。
沒有言語,甚至沒有多余的表情。
範老五正看得津津有味,冷不丁接收到李山河的目光,渾身上下的皮肉瞬間一個激靈。
他瞬間就懂了。
那張油滑的臉上,看熱鬧的表情瞬間褪去,立刻堆滿了貪婪又急切的笑容。
他搓著一雙汗津津的手,擠開擁擠的人群,硬是湊到了牌桌邊上。
“哥幾個,玩得這麼大,帶兄弟一個唄?”
那個的確良大哥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明覺的遲疑。
多一個人,就多一分變數。
可範老五不等他說話,已經從自己那條打著補丁的厚棉褲兜里,掏出了皺巴巴的小金庫,毫不猶豫地拍在了床上。
那沓錢雖然又舊又亂,但厚度可觀。
“放心,兄弟不差錢!”
錢的面子,總是比人的面子大。
的確良大哥和身邊的同伙對視了一眼,眼神里的貪婪最終壓過了謹慎。
他點了點頭。
“行,那兄弟就來一把。”
新的牌局,很快開始。
範老五擠在彪子旁邊,人高馬大的彪子下意識地給他騰了個位置。
他沒像彪子那樣急著去看自己的底牌。
他只是笑呵呵地。
一雙賊亮的眼楮,死死釘在那個發牌的的確良大哥身上。
牌局繼續。
第一輪。
第二輪。
就在第三輪牌發到一半的時候。
範老五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他動了。
屁股底下坐著的小馬扎,被他一把抄起,掄圓了,帶起一陣惡風,照著那個的確良大哥的腦袋,狠狠砸了下去!
“你他媽跟爺們出老千!”
“咚!”
一聲沉悶得讓人牙酸的鈍響。
的確良大哥連慘叫都沒發出,眼珠子猛地向上一翻,整個人像一截斷木,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周圍看熱鬧的人群,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潮水般向後退去,撞倒了一片行李。
那兩個同伙愣了一瞬,隨即反應過來。
兩人臉色劇變,眼中凶光一閃,同時從懷里掏出明晃晃的匕首。
“操你媽的!”
刀尖泛著寒光,直奔範老五的心口。
可他們的刀,還沒遞出去。
一道黑影更快。
一直沉默不語的李山河,已然起身。
他手在腰後一抹,那根磨得油光發亮的手插子瞬間在手,破空而出,後發先至。
動作快得沒有一絲多余。
“噗!”
“噗!”
兩聲利器切開皮肉、頂碎骨頭的輕響。
緊接著,是兩聲不似人聲的撕心裂肺的慘叫。
那兩個老千的同伙,捂著自己的手腕,痛苦地倒在地上翻滾。
他們的手腕上,各自多了一個深可見骨的血洞,鮮血汩汩外冒。
手筋連帶著腕骨,被齊齊洞穿。
手里的匕首早就“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李山河面無表情地收回手插子,在對方褲腿上隨意擦了擦血跡。
範老五已經撲了上去,一把撕開那個昏死過去的的確良大哥的袖子。
“嘩啦——”
幾張撲克牌,從他那件嶄新的襯衫袖口里,滑了出來。
一張黑桃A,一張黑桃K。
證據確鑿。
彪子勃然大怒。
他那張憨厚的臉漲成了紫紅色,眼楮里布滿了屈辱的血絲。
被騙錢的羞辱,和差點被刀捅的後怕,瞬間化作滔天怒火,在他胸腔里劇烈燃燒。
“我操你姥姥!”
他怒吼一聲,也從腰間掏出手插子,蒲扇大的手掌攥著冰冷的鐵器,照著地上那個還在哼唧的騙子頭頭,就要插下去。
那人眼看著閃著寒光的刀尖在自己眼前急速放大,嚇得魂飛魄散,臉上血色盡褪。
他連滾帶爬地跪了起來,也顧不上去看來路,沖著李山河幾人拼命磕頭。
腦門撞在車廂冰冷的地板上,發出“咚咚”的悶響。
聲音里帶著濃重的哭腔和顫抖。
“爺!爺!我錯了!我認栽了!”
“錢我不要了,全給您!求您饒我一條狗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