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河立在人群中央,胸膛里一股熱流在沖撞。
    眼前這一張張臉,被風霜刻滿了溝壑,被歲月染上了滄桑,卻都透著一股子泥土般的樸實與滾燙的熱情。
    他猛地一揮手,聲音蓋過了所有嘈雜的議論,在寒風中炸響。
    “都別走了!”
    “今兒誰都別回家開火!全在我這兒吃!”
    這一聲吼,帶著不容置喙的霸氣。
    “四叔!”
    李山河扯著嗓子,朝著人群里又是一聲喊。
    一個精壯的漢子應聲而出,黝黑的臉上滿是笑意,聲音洪亮。
    “哎,擱著呢!”
    “家伙事兒都帶了吧?今天你掌勺,把咱家那頭熊,給我往冒油了整!讓老少爺們都好好解解饞!”
    “得 !”
    常四兒一听這話,兩眼瞬間就迸發出光來,他猛地一拍大腿,筋骨都發出一聲脆響,轉身就招呼起幾個相熟的老娘們,在院子角落那臨時壘好的灶台邊上,轟轟烈烈地忙活開了。
    根本不用李山河再多費一句話。
    人群瞬間就炸了鍋。
    “回家拿碗筷桌子去!”
    “老三家的,趕緊的,把你家那張八仙桌抬過來,那桌子結實!”
    “都動起來,還真等著山河挨個請啊!”
    老少爺們嗷嗷叫著,像是打了勝仗的兵,一個個轉身就朝自家院子跑,扛著桌子的,搬著長條板凳的,整個沉寂的村子,都因為這一頓熊肉宴徹底沸騰了。
    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們也不甘示弱,一個個麻利地擼起袖子,圍在王淑芬身邊,幫著洗菜、切菜,清脆的笑鬧聲混著水聲,傳出了老遠。
    至于吃飯的地方?
    那還用問嗎!
    一張張沉重的方桌、圓桌,被漢子們嘿咻嘿咻地搬進了剛落成的後園子大棚里。
    外面,初春的寒風依舊料峭,刮在臉上如同刀子割。
    可這新搭的大棚里頭,卻是另一番天地。
    暖洋洋的,沒有一絲風。午後的陽光穿透那層白色的塑料薄膜,柔和地灑下來,照得人渾身都懶洋洋的,舒坦到了骨子里。
    十幾張從各家湊來的八仙桌、方桌、圓桌,歪歪扭扭地一字排開,從大棚這頭,幾乎望不到那頭。幾十號人擠擠挨挨地坐在一起,人的體溫,食物的蒸汽,混合成一股更具體的熱浪,喧鬧聲幾乎要將那層白色的薄膜給生生頂破。
    李山河從倉房里,吭哧吭哧地抱出了小半缸子散裝高度白酒。
    那酒壇子上的紅布一揭開,一股子純正的糧食酒香,混著泥土的芬芳,瞬間就在溫暖的大棚里野蠻地炸開,霸道地鑽進了每個人的鼻孔。
    “山河敞亮!”
    漢子們聞著這股烈酒的味兒,一個個喉結滾動,口水都快流出來了,看向李山河的眼神里,全是打心底里的服氣。
    現在還沒開春,地里沒啥新鮮蔬菜。
    可這壓根難不倒常四兒這種掌管著全村紅白喜事的農村大席掌勺。
    黃瓜錢兒、干豆角、茄子干、土豆干,用熱水一泡發,再跟油脂豐厚的熊肉一起下鍋猛炖,那香氣能飄出二里地去。
    地窖里存了一冬的土豆子和大白菜更是管夠。
    常四兒一個人霸佔著一口大鐵鍋,手里的鐵鏟耍得風生水起,熊肉炖白菜、土豆子炖熊肉塊……一道道分量十足的硬菜,如同流水一般從他手里誕生,被娘們們飛快地端上桌。
    鍋里滋啦作響,濃郁的肉香混合著霸道的酒香,徹底佔據了所有人的嗅覺,饞得那些半大孩子直往灶台邊上湊,伸長了脖子,口水咽個不停。
    尤其是那道壓軸的熊肉溜肉段,更是引得全場驚呼。
    每一塊肉都炸得金黃酥脆,外面裹著一層晶瑩剔透、酸甜可口的芡汁,在棚頂昏黃的燈泡下,閃爍著一層誘人魂魄的油光。
    “開席!”
    李山河一聲令下,整個大棚瞬間就變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
    這回,李山河沒去主桌。
    主桌上坐著的是爺爺李寶財、二爺李寶田,還有秦大隊長他們這些村里的老一輩。李衛東正陪著他們,一碗接一碗地灌著酒,一個個已經喝得臉紅脖子粗,說話都開始大舌頭了。
    李山河則端著一只豁口的大碗,碗里盛滿了白酒,一屁股坐到了彪子他們這桌年輕人中間。
    至于孩子們,娘們們忙著端菜上菜,壓根沒工夫管,索性就單獨給他們湊了一桌,放在李山河他們旁邊,也方便照看。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大棚里的氣氛愈發熱烈。
    李山河端著酒碗,正唾沫橫飛地跟彪子吹牛,眼角的余光卻無意中掃到了旁邊那張擁擠的小孩兒桌。
    他弟弟李山峰,正襟危坐,挺著小胸脯,佔據了小孩兒桌的主位。那副派頭,活脫脫就是主桌上爺爺李寶財的翻版,一個十足的小大人。
    可他那張稚嫩的小臉,卻皺得跟個發面失敗的包子褶似的,眉宇間全是化不開的愁苦,仿佛嘴里嚼的不是香噴噴的熊肉,而是苦透了心的黃連。
    李山河凝神一看,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咧開,差點笑出聲。
    只見李山峰的左邊,妹妹李山霞正慢條斯理地伸出筷子,在那一盤最受歡迎、幾乎快要見底的溜肉段里,精準地挑揀著。
    終于,她夾起了最大、炸得最焦香、芡汁也掛得最濃郁的那一塊。
    李山峰的眼楮瞬間就迸射出光芒,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提了起來,嘴巴下意識地微微張開,做出了一個迎接的姿態。
    然而,那塊承載了他所有希望的肉,卻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而殘忍的弧線,輕巧地越過了他的頭頂,精準無誤地降落在了他右邊那個小女孩的碗里。
    右邊坐著的,是劉寡婦家的閨女,張雪。
    小姑娘臉皮薄,被這突如其來的“饋贈”砸得不知所措,一張小臉瞬間就紅到了耳根,她害羞地低下頭,用蚊子哼哼似的聲音小聲說了句。
    “謝謝妹妹。”
    然後便用筷子尖,一點一點地啄著那塊肉,小口小口地吃著,時不時還抬起眼皮,飛快地瞅一眼身邊的李山峰。
    李山峰眼睜睜看著自己最心愛的那塊肉段就這麼飛了,他那張開的嘴巴緩緩閉上,然後猛地向前一撅,那弧度,足夠掛上一個油瓶。
    小小的身軀里,充滿了大大的委屈。
    他胸膛起伏,鼻孔里噴著粗氣,卻愣是敢怒不敢言。
    李山河在旁邊看得嘿嘿直樂,心里暗道,這小丫頭片子李山霞,真是個天生的腹黑主兒,蔫壞蔫壞的。
    他端起酒碗,故意清了清嗓子,然後猛地提高了嗓門,朝著小孩兒桌吆喝了一聲。
    “老三!”
    “這麼多好吃的還堵不住你的嘴?一天到晚愁眉苦臉地嘎哈呢?”
    這一嗓子,石破天驚,瞬間就把周圍幾桌正在劃拳拼酒的漢子們的目光,全都給吸引了過來。
    李山峰听到他二哥的問話,那一直緊繃著的小肩膀猛地一垮,像是瞬間找到了組織,找到了可以傾訴的對象。
    他長長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那一口氣嘆得,充滿了與他年齡完全不符的滄桑與絕望,仿佛已經看透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二哥……”
    李山峰緩緩抬起頭,滿臉悲憤地看著李山河,聲音里帶著濃重的哭腔,用盡全身力氣,石破天驚地喊了出來。
    “你也沒說,找個媳婦就是給自己找個媽啊!”
    “噗——”
    彪子剛豪邁地灌進一大口酒,還沒來得及咽下去,听到這句,直接就噴了出來,化作一道白色的水箭,結結實實地糊了對面那哥們一臉。
    短暫的,死一般的寂靜之後。
    “哈哈哈哈哈哈!”
    整個大棚里,瞬間爆發出了一陣驚天動地的狂笑。
    笑聲如同山洪暴發,一浪高過一浪。
    漢子們笑得前仰後合,拍桌子的,捶大腿的,好幾個直接笑岔了氣,捂著肚子從板凳上滑到了地上,笑得渾身抽搐。
    “哎呦我操,這小癟犢子,這是成精了!”
    “他媽的,才多大點兒啊,就知道媳婦是媽了?”
    “山峰這話,說的……說的他媽的太有道理了!我回家我婆娘就是這麼管我的!”
    李山河也笑得眼淚都飆了出來,他看著自己那個委屈得眼圈通紅的弟弟,再看看旁邊那個一臉無辜、嘴角卻在瘋狂上揚的妹妹李山霞,還有那個滿臉通紅、恨不得把整個腦袋都埋進碗里的張雪。
    這一家子,真是一個賽一個的活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