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間里,機器的轟鳴聲震耳欲聾。
張連成剛修好一台出了故障的沖床。
“張師傅,這幾天怎麼不見你那對象?”工友笑著打趣他。
張連成露出憨厚的笑容︰“忙著呢。”
“張師傅,張師傅!”車間統計員小趙興沖沖地跑過來,“你的稿子登出來了。”
張連成愣了一下,接過小趙手里的刊物,有些不敢置信地翻到小趙指的那一頁。
標題下面清晰地印著“機修車間張連成”,旁邊還配了一張簡單的示意圖。文章的文字也明顯被潤色過,條理清晰,重點突出,讀起來順溜多了。
張連成高興得黝黑的臉膛發紅,這篇稿子是他熬了好幾個晚上寫的,沒想到真被采用了,還登得這麼靠前。
“張師傅,行啊!都成廠里的筆桿子了。”
“嘿嘿,瞎寫的,瞎寫的。”張連成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他其實沒抱什麼期望,因為姜玉英老跟他說林頌不待見他……
現在看來,不是那麼回事。
張連成因此對林頌,除了感激,心里還多了一份難以言說的好感。
他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天林頌帶韓相參觀的場景。
當時,車間門口傳來一陣喧嘩,他抬頭望去,正好看見林頌帶著韓相從車間門口走過。林頌穿著列寧裝,邊走邊指著車間,似乎在跟韓相介紹著什麼。韓相身姿挺拔,微微側頭听著,神情專注。兩人一個沉靜干練,一個俊朗挺拔,看起來……很般配。
張連成垂下眼,用搭在脖子上的舊毛巾胡亂擦了把汗。
至于姜玉英,張連成想起自己這個對象。
模樣是好,就是跟他說話總帶著點城里姑娘的優越感,而且似乎很著急跟他確定關系,總催著他去領證。他覺得有些粘人。
不過這幾天倒是好些了,听說是在忙著寫什麼報告,沒空管他。
另一邊,韓相回到家打開包裹。里面是厚厚一沓舊報紙,散發著濃郁的油墨味。
韓里像只小猴子似的躥到韓相跟前︰“哥,這些是干什麼用的?”
“林同志給的……學習資料。”
韓里眼楮一下子亮了︰“嫂子給的!”
“嗯。”
韓相拿起最上面一份報紙,展開,上面用藍色筆清晰地勾畫著一些段落,旁邊還有娟秀的小字批注。那是林頌的字跡。
韓里的目光也落在那些字跡上︰“哥,嫂子是不是很厲害?”
韓相目光落在那些被圈出的社論和批注上,翻動報紙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
“嗯。比我厲害。”
韓里︰“!”
什麼?比哥還厲害!
在韓里眼里,哥哥韓相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
村里的工分賬目,哥哥看一眼就能理得清清楚楚,公社拖拉機故障,哥哥搗鼓搗鼓就能找出毛病。
就連村里人吵架拌嘴,只要哥哥開口說幾句,立馬沒事了。
還有大前年公社農機站招學徒,要求高得嚇人,還要考試,村里念過初中的知青都搖頭嘆氣。哥哥白天干完大隊的活計,晚上看那些像天書一樣的拖拉機圖紙。幾天後,哥哥背著個包袱去考試,得了第一名。
他不敢想象,嫂子比他哥厲害,那得有多厲害。
簡陋的書桌前,韓相專注地翻那些資料。
昏黃的油燈光暈柔和了男人過于冷硬的輪廓,在深邃的眼窩和挺直的鼻梁上投下淺淺的陰影,他眉頭微微蹙著,似乎在思考什麼問題。
韓里搬著小板凳,在一旁復習課本,後來實在熬不住了。
“哥,我去睡了。”
“嗯。”
“你也早點睡。”不過韓里從記事起,他哥好像就不知道什麼叫累。
第二天清晨。
韓相一早出門了。
村口那棵老槐樹下,韓小杏蹲在河邊洗衣服。手里的棒槌卻重重地敲打著石頭上濕漉漉的衣服,發出“砰砰”的悶響。
看到韓相的身影,她驚喜地喊道︰“相哥。”
她和韓相一塊長大,圓臉盤,大眼楮,兩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垂在胸前,是村里不少小伙子惦記的對象。
“嗯。”韓相應了一聲。
“哎,相哥,等等!”韓小杏放下棒槌,在衣擺上擦了擦手,幾步追了上來,攔在韓相面前。
“相哥,听說你跟京市來的女同志……處對象了?”
韓相“嗯”了聲。
韓小杏一顆心往下墜,嘴唇有些發顫,看韓相要走,她突然說道︰“相哥,你們差距太大了。”
見韓相不說話,韓小杏以為說中了他的心事︰“那京市來的女同志跟咱們不是一路人。人家穿的啥、戴的啥、吃的啥,咱們穿的啥、戴的啥,吃的啥。相哥,我是替你擔心,人家京市來的女同志見慣了大世面,心氣高著呢。”
韓相打斷她︰“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他側身繞過僵在原地的韓小杏,背影挺直,步伐沉穩,看不出絲毫被刺痛的樣子。
韓小杏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村路上,跺了跺腳。回到青石板邊,她抄起棒槌,對著石頭上的濕衣服死命地捶打起來。
“梆!梆!梆!”沉悶的響聲在寂靜的河邊顯得格外刺耳。
姜玉英終于有了一點喘息的機會,立馬跟張連成去看電影。
禮堂門口已經熱鬧起來,昏黃的電燈泡下,擠滿了人。小販們在路邊支起攤子,賣著炒瓜子、炒花生。
姜玉英緊趕慢趕跑過來,額頭上滲著細密的汗珠,臉色有些疲憊。看到張連成木頭樁子似的杵在門口,東張西望,手里空空如也。
“你就這麼干等著?”姜玉英走到張連成面前,“也不知道買點瓜子花生什麼的?電影那麼長,干坐著多沒意思。”
“啊?我以為你不愛吃這些零嘴。”他搓了搓手,顯得有些無措。
張連成確實沒想到這一層,平時自己看電影,都是帶個水壺就去了。
“不愛吃是一回事,你買不買是另一回事。”姜玉英看著他這副不開竅的樣子,心里堵得慌。
就在她準備數落張連成時,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見兩個熟悉的身影。
是林頌和韓相。
只見韓相護著林頌,巧妙地避開擁擠的人流,徑直走向一個賣炒瓜子的攤位。他利落地掏出零錢,買了一包炒得香噴噴的瓜子。接著,又走到旁邊賣花生的小攤,低頭看了看,似乎詢問了什麼,然後挑了袋。最後走到賣汽水的板車旁,買了瓶橘子汽水。
做完這一切,韓相才回到林頌身邊,把汽水遞給她,自己拿著瓜子和花生。
林頌接過,臉上沒什麼特別的表情,仿佛這一切都理所當然。
兩人低聲交談了幾句,韓相微微側頭,似乎在听林頌說什麼,嘴角還帶著一絲幾乎看不出的弧度。
姜玉英看到韓相那副忙前忙後、體貼入微的樣子,眼楮像被針扎了一樣疼。
但一想到韓相現在所做的這一切,不過是做戲、是為了從林頌那里得到更多好處的手段,她心里立馬好受了很多。
林頌這個傻子,還沾沾自喜呢!
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對象是個多麼冷血的男人,她的苦日子還在後頭呢。
張連成見姜玉英死死盯著一個方向︰“看什麼呢?電影快開場了。”
“沒什麼。”姜玉英收回視線。
兩人順著人流擠進禮堂,找到自己的位置。
剛坐下,燈光就熄滅了。激昂的音樂響起,電影開始了。
可姜玉英實在看不進去。張連成坐在她旁邊,感受到她身上散發出的低氣壓,想說點什麼緩和氣氛,但怕麻煩便沒開口。
他僵著身子,眼楮盯著銀幕,這電影看得,比修一天機器還累。
電影到一半,林頌感覺有些口渴,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
下一秒,一只修長的手將汽水舉到她面前,她低頭便能踫到吸管。
林頌有些意外。
“謝謝。”
韓相目光盯著銀幕,仿佛遞汽水只是順手為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