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起身關上了門,坐到了林麥花的床邊︰麥花,你的腿怎樣了?”
“大夫說要養一段時間。”何氏強調,“我閨女不是你家的丫鬟,上次進城瘦了一大圈,你的話說得再好听,我也不會再讓她去幫你們家了。還有,你有話就直說,別東拉西扯,少賣關子。”
趙氏無奈︰“我有點事兒要跟你商量,回頭別再說我大房有好處不想著你。”
聞言,何氏心下嗤笑,大房就從沒給過家里好處,她不與嫂嫂爭言語上的輸贏,興致勃勃問︰“什麼好處?”
趙氏扭頭笑看著林麥花,伸手要幫她順發。
林麥花前頭去城里住了五十多天,能夠感覺得到大伯一家對她的嫌棄,大伯母還格外挑剔,總是說她干不好活兒,還嫌棄地說她跟牛似的教不會。
因此,林麥花心里格外抵觸大伯母的觸踫,扭頭避開了她的手。
趙氏也不在意,笑眯眯道︰“麥花長得這樣好,又勤快又懂事,三弟妹真的舍得放她在鄉下蹉跎一輩子?村里女子的一生,真的一眼就能看到頭,簡直是一點盼頭都沒有……”
何氏早在趙氏露出那種意味深長的眼神時就心有所感,再听這番話,絲毫不覺得意外。
要問想不想把女兒嫁進城里?
那自然是想的。
正如趙氏所言,村里姑娘的一生,生下來在娘家干活,嫁人後在婆家干活,娘家時跟堂姐妹互別苗頭,婆家時跟妯娌互相看不慣,還要被婆婆磋磨,何氏看著女兒長得亭亭玉立,一想到孩子以後要過她現在過的這種日子,心里就如刀割一樣疼。
但是,想把閨女嫁進城里是一回事,趙氏說的親事,何氏卻不敢相信。
林振文是村里唯一一個能帶著妻兒在城里站穩腳跟的讀書人,得村里人羨慕,也是二老的掌上明珠和驕傲。
可在城里,林振文算什麼?
那是泥腥氣都還沒有洗干淨的泥腿子,處處需要求人。長相美貌的姑娘家,有時候比銀子還好使。
因此,何氏面對著大嫂一副你佔了大便宜還不快謝謝我的模樣,沒有半分歡喜,反而提起了一顆心。
“大嫂有合適的人選了?”
她問出這話時,瞬間想到了被送回來的桃花。
桃花是蒜頭鼻,嘴也有點大,眼楮不太明亮,正值妙齡,倒也稱不上丑,只能說是普通人的長相。
想到此,何氏心里愈發戒備了幾分。
“是有人選。”趙氏伸手握住了何氏的手,“三弟妹,我沒有女兒,麥花進城近兩個月。我真的是越看越喜歡,在我心里,她就真的跟我的親生女兒差不多,你放心,我肯定不會害她。”
何氏笑笑不說話,往常趙氏不是沒有回來過,從來就不把家里的人往眼里放,不光是他們這些小叔子和弟妹,那些孩子更是入不得趙氏的眼。
曾經林青斌六七歲時回來那次,孩子心性,比較貪玩,和林青武往後山去摘野果子,回來後就被趙氏揍了一頓,罵他不懂事。
村里的孩子成群結隊到處瘋玩,摘野果子都算是干正事了,怎麼就不懂事了呢?
說到底,就是趙氏看不上村里孩子,不想讓兒子跟林青武他們一起玩耍。
後來林青斌十一二歲時又回來了一趟,何氏恰巧听見趙氏在囑咐兒子不要和村里的姑娘離得近,小心被人賴上。
這樣的大嫂,會拿麥花當親生女兒?
趙氏敢說,何氏卻不敢信。
換句話說,連趙氏這樣泥腥氣都還沒有退干淨的泥腿子都不要村里的姑娘做兒媳婦,那些城里人得差成什麼樣,才會願意娶麥花?
隨著姑娘大了,何氏也為女兒的以後考慮過,城里人的日子听著是要比鄉下好過,可無論在哪兒,都有窮人和富人,富人不會看重農家姑娘,與其把閨女放到城里伺候婆家老老小小,靠一個根本就靠不住的大伯,還不如就放在眼皮子底下。最好就嫁在本村,閨女婆家吵架聲音大點她都能听見,到時好過去幫腔。
“我當然是相信大嫂的。”何氏笑吟吟,“麥花鄉下長大,是個野丫頭,受不了規矩嚴苛的人家,更做不了妾,大嫂是個周全人,你說的婚事,肯定是好婚事。不知對方姓名誰?年歲幾何,秉性如何?家里都有些什麼人?”
趙氏有點尷尬,拋出一個她認為弟妹舍不得拒絕的優點︰“對方是個舉人。”
何氏心里一沉,臉上笑容瞬間收斂。
林振文都做祖父的人了,也沒能考中個秀才……這世上天賦異稟的年輕舉人也有,但何氏是個務實的人,認得清自己幾斤幾兩,那種二十左右就中舉人的奇才,早被那些有眼光的富人和官員薅走了,絕對輪不著村里長大的麥花。
“哦,如果是續弦或者是納妾,那就不要提了。”何氏臉色淡淡,“我們夫妻倆接受不了一個和我們同樣年紀的女婿。”
趙氏皺眉︰“對方是舉人誒,只要麥花跟了他,咱們家所有的田地都可以免稅,那可是幾百斤糧食,夠好多人吃了。”
這樣的好處一擺出來,趙氏不信弟妹不動心。
何氏心里本就對公公婆婆的偏心窩著一團火,此時再听到趙氏要拿自己親生女兒的親事來給全家謀好處,又見趙氏沒反駁舉人的年紀,甚至還說女兒是“跟”人家,她心頭那團壓下去的火氣就像是被澆上了一桶油,瞬間騰地一聲直沖腦門兒。
大房很少回村,趙氏這一趟回來,絕對不是為全家,因為大房從來都不是這麼無私的人。免糧稅只是其中一,大房肯定還要從中得到其他的好處。
何氏猛然起身,又哭又笑,她突然想起孩子他爹哭著說的那番話,夫妻倆生的這些孩子,全是為大房生的牛馬。
牛馬干活就算了,如今還逮著機會就要賣掉一個……同樣都是林家的兒孫,大房憑什麼高人一等?憑什麼賣她孩子?
何氏平時是個能言善辯的人,吵架很厲害,這會兒氣到了極致的她腦中一片空白,胸腔堵得厲害,淚水滾滾而落,一時間竟然詞窮了,不知道要怎麼罵趙氏,她火氣沖天,在趙氏驚恐的目光中,一把揪住了趙氏的衣領,另一只手薅住頭發,抬手就狠抓。
一邊薅一邊抓撓,把人狠狠往門外推攘。
趙氏沒想到三弟妹這麼瘋,連招呼都不打就動手,力氣還大,讓她壓根掙扎不開,待想要還手時,卻只能踫著三弟妹的衣角,眨眼間臉上和脖子上又挨了好幾下,她痛到尖叫。
“放手,放手!你個瘋子……三弟妹……我好心好意……”
不說好心好意還罷了,何氏一听這話,手指甲淨往趙氏的耳朵和眼楮招呼。
她下手很重,趙氏痛得嗷嗷叫。
院子里的其他人反應過來,牛氏第一個沖上來要幫忙,何氏一腳就把人踹到了地上,她轉身狠狠瞪著沖過來的林老婆子,大吼道︰“娘!大嫂要賣我女兒,今兒你要是敢攔著,那就全家都一起去死,誰都別想好好活!”
她眼楮血紅,語氣凶狠,氣得像是要擇人而噬。
林老婆子霎時覺得,三兒媳比前兩天發瘋的高氏看起來還要嚇人,她咽了咽口水,強撐著罵道︰“有話好好說,你不答應就算了。麥花不還在那兒好好的麼?別動手!撒手撒手……快點!”
何氏松了手。
趙氏頭臉上都是血道道,頭發散亂,衣衫也被扯破了,雖然沒露肉,但著實狼狽。
她感覺臉和脖子辣乎乎的刺痛︰“三弟妹,我好心好意……”
何氏雙手捧著頭臉在哭,听到這話猛然抬頭厲喝︰“你再說一句好心好意!死不要臉的老賤東西,全靠我們家干活養著,如今還要賣我閨女,還說是為了我好,你們大房讀書就了不得了?扯著一些大道理害我兒女,話說的這麼好听,怎麼,還要我謝謝你不成?要不要我給你磕一個?”
她越吼越氣,又沖了上去。
林家所有人都在院子里,這一回,何氏沒能踫著趙氏,她卻不肯罷休,胳膊被一左一右拽住了,雙腳還在往趙氏那邊踹。
林振德沖出來一把抱住妻子的肚子。
男女有別,他要攔住妻子,抓著何氏胳膊的牛氏和林老婆子下意識撒開了手。一個男人,總不可能連個女人都抓不住。
偏偏林振德還真就抓不住︰“孩子她娘,消消氣……哎呦……我拉不住……”
何氏可能是太生氣了,肚子被抱住,卻沒制住她手腳,她整個人張牙舞爪的拼命往趙氏身上撲。
趙氏躲閃不及,摔倒在地,何氏壓到了她的身上,又是一頓抓撓。
林振德弄得狼狽不堪,林老婆子狠狠瞪了一眼拉偏架的兒子,跑上去幫忙。其他人也紛紛上前去拉,頗費了一番功夫,才總算是將二人分開。
趙氏挨了打,又被三弟妹罵個狗血淋頭,便知道三房真的不願意把女兒交給她,她又氣又惱︰“潑婦!你一定會後悔的。”
“後悔?”何氏想打人是真的,但被氣著了也是真的,“我不佔你大房的便宜,不沾你大房的光。娘,分家!從今以後,我三房和大房斷絕關系,也再不來往。”
她氣得嚎啕大哭,“我們夫妻辛辛苦苦干活,忙得一年到頭都沒空看天,你們到頭來還要賣我女兒,呸!還免糧稅!你自己怎麼不嫁?張口就要嫁這個安排那個,真當自己是這個家的祖宗了?我呸!臭不要臉的老賤東西,功名都是拿錢買的,想考秀才,下輩子吧!”
“啪”一聲。
清脆的巴掌聲再次傳出,這一回挨打的人是何氏。
何氏頭發散亂,捂著挨打的左臉,狠狠看向打人的林老婆子。
林麥花腳受傷了,她弄得自己傷上加傷,可看到母親和大伯母因為他打架,她也不可能真的在床上干看著,小心翼翼挪出房門,剛好看到母親被打,她瞬間撲了過去,因為腳上有傷,只摔到了何氏的面前。
何氏回過神,伸手去扶女兒。
林老婆子不覺得自己有錯,瞪著三兒媳婦,壓低聲音咬牙切齒怒罵︰“口無遮攔,胡言亂語,你是瘋了嗎?害了你大哥,對你有什麼好處?你有沒有腦子?”
何氏剛剛發泄了一場,她扶了一把女兒後,干脆放棄。
閨女腳上有傷,站著會傷上加傷,還不如就坐地上呢,她也坐了下去,往常她和妯娌互別苗頭,吵起架來互不相讓,對婆婆卻盡量尊重,有什麼不滿都壓在心里,從不與婆婆爭吵,此時卻忍不住了︰“如果大哥真的是憑本事考中,怕什麼?”
林老婆子︰“……”
“閉嘴!咱們自己家人都這麼說,傳出去別人就會以為是真的。一傳十,十傳百,老大的名聲還能听?”
“我就說!就要說!”何氏這會兒也跟個瘋婆子似的,大聲嚷嚷道︰“你們不讓我好好過,誰也別想好!沒了功名,大家一起回來種地,那才公平!”
林老婆子沒想到三兒媳婦會瘋成這樣,咬牙切齒道︰“我休了你!”
何氏氣到了極致,怡然不懼,梗著脖子道︰“休了我我也要說。除非把我弄死!來啊!誰動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