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宓示意翠微將禮單收下,又命下人將其他的金銀玉器並琉璃書畫收起來,留待她後面一一對照處理,唯獨那把古琴,她怕磕著踫著,沒舍得假手他人,親自從宮人手中接過,抱在懷里。
“有勞孫公公跑一趟。”沈宓對著孫澄頷首。
在孫澄將走時,沈宓看著自己懷中抱著的那把琴,忽地想起那夜無論是在黨項使節面前還是在皇後等諸多內眷面前,顧湛對自己毫不掩飾的回護,沒忍住叫住孫澄︰“孫公公留步,煩請轉告殿下,殿下送的琴我很喜歡,若是殿下得空,可否撥冗駕臨青鸞殿?”
孫澄一愣,元旦那日在宮中的事情他並不知曉,後來傳得滿城風雨他才知曉,雖然他一向不敢置喙顧湛的決定,但瞧著沈宓對顧湛一片痴心,還是應了她這話。
畢竟他也算宮中老人,殿下的身世秘辛他也略有耳聞,總想著殿下孤苦伶仃這麼多年,若是能有個體己的、知冷知熱的人伴駕,也不算壞事。
回了勤政殿同顧湛復命時,他有意提起此事,試探顧湛的態度︰“殿下有意送到青鸞殿的那把琴,沈良娣很喜歡,只是她不敢擅自來勤政殿打攪殿下處理公務,亦無法當面謝恩。”
顧湛的目光停留在公文上,听見孫澄這樣說,本要去拿另一本奏章的動作一頓,“孤,有吩咐送她琴麼?”
孫澄微訝,隨即明白了顧湛的疑惑︰“是今晨送來的賀禮中的。”
顧湛思忖片刻,又將視線挪回自己正在處理的公文上,“孤未曾留意,既然她喜歡,一把琴而已,留給她便是。”
顧湛無動于衷與沈宓那會兒的欣喜雀躍相比,真是一杯沸水潑入三九寒天里,瞬間便可凝固成冰,孫澄不由得暗暗感慨,帝王無情。
顧湛卻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又頭也不抬地吩咐︰“孤記得之前有人是不是送過一本琴譜?你差人去找找,能找到的話送到青鸞殿去。”
“是。”見顧湛對沈宓多少有些上心,孫澄也不免替沈宓欣喜。
琴譜送到青鸞殿時,沈宓又驚又喜,她從孫澄處打探顧湛的心意︰“殿下送琴譜過來的意思,可是今夜會來青鸞殿?”
孫澄左右為難,又不忍在沈宓面前直接拆穿顧湛的淡漠,只得說︰“殿下近來公務繁忙,良娣,早些安歇罷。”
沈宓眸中光彩頓時淡去,低頭頗是自嘲地一笑,“我知道了。”
是夜。過了戌時,天色已經全然暗下去,院里院外都挑上了燈,沈宓坐在銅鏡前,同翠微道︰“梳洗吧,今夜你與丹橘也不必陪我熬了,我們早些歇息。”
翠微沒想到沈宓會這樣講,“不等殿下了麼?往日您都要等到子時過了才肯休息的,還總是不忘為殿下留一盞燈,分明您睡覺時,不喜有半點光亮在的。”
沈宓掰著指頭數日子,今日已經是正月初十,她與顧湛從元旦大朝會那夜從宮中回來後,已有一旬,未曾見過面,顧湛又清楚說過,讓她做好自己的分內之事,她又何必如此?
面對翠微與丹橘,沈宓遮掩下失落神色,主動卸去耳 ,“我今日身體不適,便不等了。”
屏退下人後,沈宓難得沒有像往常那樣不卸釵環、不洗胭脂鉛粉地等待顧湛,只著一身淡青色寢衣,烏發披散,坐在案前,對著顧湛送來的那本琴譜撥弦,仿佛要將那些已經被她刻意遺忘地閨閣之趣重新尋回來。
琴譜紙頁上的墨痕早已淡去,沈宓卻仍舊能清楚地辨別出上面的字跡,那支曲子喚作《關山月》,是在她延州拜師學琴時,老師教給她的第一首曲子,那年她十三歲,雙親、兄長、恩師俱在,還是沈將軍家那個最無憂無慮的小姑娘,所有人都喚她“稚娘”,但如今,她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人親切地喚過她“稚娘”了。
這支曲子她根本不需要對著琴譜去彈,甚至不用看琴弦,只消閉眼,任由指尖在琴弦上輕撫,便能流暢奏出。
顧湛到青鸞殿外時,孫澄本欲通報,但听到琴音時,他卻抬手止了,讓值守的宮人莫要驚動彈琴之人。
起調哀緩,中途轉急,最後兩種情緒竟然合二為一,讓人從中只能听到無盡的悲戚與哀慟。
琴被靠窗擺著,旁邊只一架燭台,殿內光線昏暗,唯有清亮的月光透過支摘窗,落在彈琴之人的身上。
妝容素淨,不披綺羅錦繡,鉤抹劈托之間,琴弦顫動,全然不見平日的柔弱怯懦,反而生出幾分風骨。
顧湛負手站在屏風邊,也沒出聲,等沈宓一曲彈罷,才道︰“不錯。”
沈宓一驚,指甲踫到琴弦,發出幾聲雜音,她按住琴弦,慌忙轉身,看見來人是顧湛,立即起身行禮,低聲道︰“妾見過殿下。”
她全然沒想到顧湛會來,孫澄說顧湛近日很忙,她才敢任著自己的心性在殿中撫琴,可偏偏是這樣最隨性的時候,顧湛破天荒地,主動來了青鸞殿。
她听見顧湛步步走近,朝她道︰“免禮。”
沈宓卻沒敢抬手,只低垂眉眼,“妾,妾不知殿下駕臨,素面朝天,且未能遠迎……”
“無礙,孤不講究這些,又不是見外人,”顧湛繞過她,徑直走到她放古琴的桌案旁,拿起她攤開擱在手邊的琴譜,隨口一問︰“這是孫澄拿來的那本琴譜?”
“是難得的孤本,殿下有心,”沈宓轉身,站在顧湛一步之遙的位置,眸光靜靜落在那把琴上,道︰“琴有靈,妾為這把琴擬了幾個名字,卻一直難以抉擇,不知殿下可否賜教?”
許是那曲琴音靜心,顧湛心頭難得拋去冗雜公務,對風雅之事來了興趣,問道︰“什麼名字?”
沈宓繞到屏風外的書桌上,拿來一頁熟宣,雙手遞給顧湛。
顧湛看著上面的字跡,念出聲︰“拂雲,‘幾度思歸還把酒,拂雲堆上祝明妃’,秋霜晚,‘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听雨聲’,還有這月明如素,亦是出自太白的《長相思》,你這是,想家了?”他說罷看向沈宓。
無意間落筆的心事被顧湛這麼直接道出,沈宓喉頭一哽咽,再也抑制不住眼淚。
顧湛看見沈宓抬眸,眼眸中淚光點點,他微斂眉,沈宓卻又垂下眼去。
“啪嗒”一聲,淚珠掉在他的虎口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