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沈宓應聲,從袖中探出手指,略帶涼意的指尖輕抵顧湛的太陽穴,又盡可能放緩力道,眼睫垂下,只敢盯著自己的鞋面,不敢再看顧湛一眼。
顧湛留意到她顫抖的睫毛及拘束的動作,不知這沈宓為何對自己怕成這副模樣,但他心中又想著和公務有關的事情,並無心在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上浪費時間,遂合上眼。
沈宓不知顧湛心中所想,只是覺得,顧湛好不容易允許自己近身一次,她定然不能在行事上有半分差錯,即使身體不適、手腕發酸、眼前現出重疊的影子,也仍舊克制著自己。
只是那種將要暈眩的感覺她實在受不住,沒忍住松了手。
顧湛睜眼問︰“怎麼停了?”
“殿下恕罪。”沈宓掐著自己的指尖,試圖清醒一些,但出聲時幾斤微弱的氣息出賣了她的身體狀況。
就在她欲再度抬手繼續為顧湛按頭時,忽地眼前一黑,她下意識握住手邊圈椅扶手,非但沒穩住身形,反倒緩緩昏倒在地。
再睜眼時,沈宓發現自己眼前是熟悉的床帳頂,她想起自己昏倒前發生的事情,迷蒙的意識登時清醒。
“殿下恕罪!”她出聲時,嗓音是沙啞的,卻下意識地從榻上翻身坐起,身邊侍奉的是翠微和丹橘,透過窗子可以看到外面是白日,而非她去勤政殿時的晚上。
翠微示意丹橘端一杯熱水過來,又貼心為沈宓背後墊上一個靠枕,讓她能坐得舒服些,“良娣先喝口水潤潤嗓子。”
沈宓就著她的手啜飲幾口,沒忍住問︰“我睡了多久?殿下有沒有生氣?我不是在勤政殿麼?怎麼回來的?”
她這一長串的問題,倒讓翠微不知該先答哪個,只好道︰“良娣寬心,還不到巳時,昨夜是殿下抱您回來的,殿下還囑咐奴婢與丹橘好生照顧您,看著並不像生氣的樣子。”
沈宓這才稍稍寬心,讓翠微扶她起來洗漱梳妝。
戴上耳 ,與廚司的早膳一同到的,是孫澄。他帶了幾個自己的徒弟,每人手中都捧著烏木匣子。
“孫公公,這是?”沈宓看向跟在孫澄身後的三四個小內監。
孫澄笑道︰“是太子殿下體恤良娣的身體,上朝前特意囑咐過奴才,將這些滋養身體的補品送到青鸞殿來。”
沈宓聞言,怔愣一瞬。也就是說她昨晚君前失儀,顧湛非但沒有怪她,還放下公務,親自將她送回青鸞殿,又讓孫澄來送東西?所以她練習烹飪討好顧湛這步棋並沒有走錯,顧湛如今對自己,多少是有幾分憐惜之意的麼?
“良娣?”孫澄見她走神,又喚一聲。
沈宓這方回過神來,同孫澄道過謝,示意翠微與丹橘收下。
用早膳時,丹橘瞧見這位沈良娣入東宮兩月以來,面上終于掛上一絲笑意,似乎胃口都比尋常好了些,又想到昨夜太子殿下親自送她回來怕是這一路的宮人都瞧見了,也跟著欣喜。
當時听聞東宮要來一位良娣,還是聖旨賜婚,她找了許多門路才尋著這個來沈良娣身邊伺候的機會,便是盼著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卻沒想到殿下並不喜歡沈良娣,除了新婚那日,便再也未來過青鸞殿,昨夜是第一次,但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也就是說她的好日子也要跟著來了。
沈宓用膳完漱過口,朝丹橘吩咐︰“你去讓底下人套一駕車。”
丹橘順口問︰“良娣是想接殿下下朝麼?”
接顧湛下朝?沈宓沒想過這件事,如今她和顧湛的關系才稍有緩和,若是貿然前去,恐惹他不快,還是不冒這個險。
她對著丹橘輕輕搖頭,“有別的事。”
沈宓想起昨夜顧湛令她給他按頭,頭疼或許有公務冗雜之故,但沈宓想,多少和冬日汴京略干燥的天氣有關,不如為他縫個香囊,若隨身佩戴,約是有所裨益。沈宓記得,她從前還未隨父母去延州時,汴京有個專門售賣各種效用的香料草藥的鋪子,雖不知如今還在不在,但她還是想嘗試找尋一番。
沒想到五年沒回汴京,那家小鋪子不但沒因薄利倒閉,甚至店面比起之前還大了許多,也不再是一對姐妹經營,看著樣子也雇了護院和其他跑堂,將絡繹不絕的客人朝里面引。
老板看著沈宓雖並未穿金帶銀,但衣上的料子足夠精致,絕非尋常人家可以穿得起,一眼瞧出她的身份非富即貴,遂繞過那個年輕的小姑娘,親自接引,“這位娘子瞧著面生,想來是頭一次來來我們暗香坊,您有什麼需要啊,盡管同我說。”
沈宓來的時候只帶了翠微一個,並不打算透露自己真實身份,只說︰“我家官人平日公事繁忙,入冬後頭疼之癥頻發,素聞這暗香坊之名,遂來問問有何香料可用?”
老板引著沈宓坐下,示意跑堂為她上茶,道︰“娘子這是想要放進香爐中的香丸,還是做成香囊?”
沈宓細細回憶她之前幾次去勤政殿,香爐中都是同樣的味道,聞著像是沉水香,想來顧湛有自己的燻香習慣,她也不好將他用慣的燻香換掉,于是說︰“我家官人不愛燻香,香囊便可。”
老板招呼一邊的小姑娘端著幾個托盤上來,“香囊好啊,我們暗香坊為著大家方便,如今也不單單是售賣香料,也出售成品香囊,娘子瞧瞧,這些可都是上好的雲錦,您若是需要可以填上香料,也不必您親自動手。”
沈宓看一眼那些排在一起,琳瑯滿目的香囊,其實並不算滿意,但還是挑了幾個,去也還是讓翠微付錢。
一回東宮,沈宓便讓翠微將那幾個香囊拆了,只留里面的香料。
翠微不解︰“這是為何?”
沈宓撫過那幾個香囊上的花紋,“那老板一听我要送給‘官人’,讓人拿來的全都是並蒂蓮、交頸鴛鴦一類圖案,我送這些過去,必惹殿下不快,且既然是送給殿下的,還是自己親手縫制,更有意義。”
沈宓總是這樣,決定要做的事情,無論如何也不會拖延到第二日,以至于翠微以為這個香囊多少得一陣子繡,她卻當即讓翠微去絲線、素絹、繡棚一類的東西。
“良娣,倒也不急于這麼一日半日吧?您身體未愈,是該歇歇才好。”翠微不免擔憂。
“不必,還是要越快越好。”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如今已經到了臘月中旬,再過半個月便是宮中的年宴和元旦大朝會,那時她便不能想臘八宮宴那日找借口在東宮躲著不去了,還是要在那之前,讓顧湛少幾分對自己的偏見。
翠微見沈宓已打定主意,自知勸阻無用,自己能做的只有在沈宓繡香囊時從旁劈線為她打下手。
為了繡這個香囊,沈宓幾乎每日除卻用膳睡覺,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這個香囊上,而且說是繡一個香囊,但沈宓繡好一個後,卻並瞧不滿意,又連著繡了好幾個,但給每個都挑出毛病來,不是覺得這里的針腳疏了,便是那里的雲紋密了,連接處的絲線打了結……
翠微卻看不出到底有什麼端倪,她放眼望過去,覺得每個香囊都精致無雙,上面的雲紋栩栩如生,根本沒有沈宓提到的那些問題。
“良娣,您的女工自幼便好,恕奴婢眼拙,奴婢只覺得這些都是一等一的好。”
“這不一樣,殿下長在宮中,多少精致的工藝沒見過,我不想在這件事上出現半分差錯。”沈宓與她一說話,便分了神,繡花針刺破了指尖,血跡迅速沁到了手中的香囊上,那個香囊,只差最後幾針便可繡好,如今卻是功敗垂成。
沈宓隨手將那個香囊一拋,重新開始繡。繡了這麼多,她已然非常熟稔,連紋樣都不需要描,僅憑眼楮便可進行刺繡。
練廢許多,她終于繡成了一個自認為滿意的香囊,手指上卻也留下了許多針眼,翠微瞧著心疼,沈宓卻不以為意。
她將那個香囊呈給顧湛,並小心翼翼地說︰“妾觀殿下近日因勞心政務,總是心神不寧,遂替殿下縫制一枚香囊,里面裝了一些藥草香料,希望可以緩解殿下的一些頭疼之癥。”
顧湛卻只是掃一眼,淡聲道︰“孤知曉了,放那便是。”
見著自己連日的心思被顧湛如此輕飄飄應對,沈宓多少有些委屈,她低著頭問顧湛︰“殿下,是不喜歡麼?”
顧湛回答地很快,視線卻仍在手中公文上停留︰“沒有。”
沈宓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問顧湛︰“妾如今身體已然大好,若殿下處理公務間有閑暇,可否幸青鸞殿?”
她沒敢抬頭,只是听見顧湛將手中公文放下,回她一句︰“今晚若有空,孤會來。”
話音剛落,孫澄在外輕輕叩門,顧湛讓他進來。
孫澄說話前,頗有顧慮地看沈宓一眼,顧湛讓他直說,孫澄才說︰“殿下,方才傳來消息,甦使相回京了。”
沈宓耳邊似乎傳來嗡鳴聲。
甦使相回京了,也就是說,柔福公主顧持盈口中的顧湛的那位青梅甦姑娘也跟著從平江路回來了麼?
孫澄補充︰“那邊請您去樊樓一趟。”
空氣卻只安靜了一瞬。
顧湛說︰“去告訴他們,孤會去。”
沈宓驚愕地抬眼看向顧湛,他要去樊樓赴甦家的宴,那還會回青鸞殿麼?
她動動唇,很想問顧湛,方才的話可還作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