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絮鋪天蓋地落入東宮,沈宓記得,上次在汴京見到這樣大的雪,還是她七八歲時,距今似已有十年,她望著窗外的雪,听著呼呼作響的風聲,只覺十年如一夢,那些事情仿佛已經是前世之事。
殿中炭盆燒得暖烘烘,上好的銀絲炭雖無煙,卻也難免發出嗶剝聲。
對著眼前的燭台,她也不知是否為自己眼花,竟看到了父母兄長,還有一個小小的、梳著雙鬟的自己。
那時在沈家,臘八的前一晚,阿娘總要將燒開的水兌上白糖,攪勻了盛入碗中,再往里面放上細線,放在家門口凍上,她卻偏不喜放白糖,每次都鬧著要摻五月存上的槐花蜜,爹爹開玩笑說她是“小饞貓”,素日不去廚房還非在吃食上挑挑揀揀,脾氣還嬌蠻,日後在為她挑選郎君上一定要多多留心才是,必要能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哥哥也在一邊打趣她,說不管日後挑選哪家郎君,成婚前也要逼著他練就一手好廚藝,她那時理直氣壯地叉腰,說這些都是應當的。
等翌日晨起她便和哥哥先比賽看誰先將昨夜凍好的“冰坨坨”先吃完,她卻非要作弊,去讓下人找一碗開水,將冰坨坨放在里面,很快便融化,哥哥分明看穿卻也讓著她。
阿娘則會早早吩咐下人在廚司煨上臘八粥,說要熬一日,這臘八粥才能香甜軟糯。爹爹則會告假一天,陪著她和阿娘哥哥去開寶寺上香祈福,祈完福還會去城最好的綢緞莊挑選布料,再讓他們制成新衣裳,那時她最喜歡紅色,是以臘八過後,她每日都在期盼過年穿上紅色的小襖。
閑逛一日回家已是傍晚天擦黑時,阿娘親自去廚房將早上煨上的臘八粥盛出來,一家人便圍著火爐說笑,笑聲會傳揚到整個沈家院子里。
眼前的燭火火苗忽地跳動一下,是燒焦的燭芯掉入融化的蠟油中,眼前那副暖融融的畫面,如一幅畫被燒焦,只留下了一個孤零零的小姑娘,身上的衣裳也不是鮮妍的紅色,卻慢慢朝她走過來,抱住她的胳膊,說︰“不要哭。”而後隨著那副殘卷一同消失在她眼前。
沈宓伸手去抓,卻一無所獲,她一眨眼,才意識到,自己不在沈家,在青鸞殿,東宮的青鸞殿。
難怪她早上出門去開寶寺祈福前囑咐廚司備上臘八粥時,廚司的宮人一臉疑惑的看著她,原來是因為顧湛不喜歡這種東西,因為在這座沒有溫度的,堪稱冰冷的東宮里,所有人都得像個沒有情緒的死物一樣,以顧湛的喜怒哀樂為首,因為只有他才掌握生殺予奪之權。
子時已過,東宮里已是一片死寂,沈宓環膝坐在榻上,整個人蜷縮稱一團,卻毫無睡意。
是她太自以為是,她不該去開寶寺祈福,即使祈福,也不該去後院,這樣就不會撞上陳均,就不會被顧湛誤會,也是她不夠了解顧湛,才在今夜火上澆油,可是往後幾十年,她還要靠顧湛過活,即使她再不願,也只能將這些咽下。
也許顧湛說得對,她早已不是沈氏女,是東宮的沈良娣。
燭火一點點暗下去,沈宓沒去剪燈花,任其慢慢熄滅。
她真的好想家。
*
翠微如何也沒想到,沈宓會在第二日用過早膳後,帶著她去廚司。
“姑娘……”她還是沒習慣改口。
沈宓看她一眼,她才別扭地說出那句“良娣”,這個稱呼她只在呵斥陳均時為了彰顯沈宓的身份時才說過,只面對沈宓一人,還是難以適應。
“您若是對午膳、晚膳有什麼吩咐,大可以吩咐奴婢或者丹橘去做便是,何必親自跑一趟廚司?”
沈宓搖搖頭,“不是去吩咐青鸞殿的午膳晚膳,我想去學學烹飪。”
“您幼時不慎被開水燙到過,雖然只在手腕上留下一道疤,但那之後,無論是主君主母還是長公子都不讓人靠近庖廚之地,就怕再燙到,在沈家十幾年,十指不沾陽春水,如今怎麼突然要去學烹飪了?”翠微的目光不免看向沈宓留下疤痕的手腕。
沈宓藏在袖子中的手輕輕摩挲過手腕內側,那道陳年舊疤過了十幾年還在手腕內側留下一道小小的突起,“你也說了,那是在沈家,如今是在東宮,今時不同往日。”
翠微還有顧慮,“可是,您不是最怕去廚房了麼?”
“可我更怕,不夠了解殿下,再惹殿下動怒。”
翠微不知昨夜沈宓進去勤政殿見了太子殿下後發生了什麼,只知曉她自那之後,便像全然換了個人,非但昨夜嫌少沒讓她守在寢殿,今早晨起也不怎麼說話。
行至廚司,宮人們很快迎出來,同沈宓問安。
沈宓這才擠出一絲端莊的笑來,“不必多禮,我是想問問殿下素日的口味。”她說著遞給翠微一個眼神。
翠微將準備好用來打點的碎銀依次遞到他們手中,當即有人喜笑顏開,同她托盤而出︰“殿下在飲食上規矩倒也不算多,不喜甜膩辛辣之物,其他倒是沒什麼顧忌,若說喜歡,更喜歡偏清淡的淮揚菜。”
沈宓面上不動聲色地頷首,請宮人教她幾道簡單的淮揚菜,她想試試,宮人起初怕傷到她,但見她堅持加上她又給了賞銀,教起來倒也沒有藏著掖著。
起初她尚有疑惑,顧湛為何會喜歡淮揚菜?當今皇後是中原人,顧湛作為儲君,嫌少離開汴京,怎會喜歡淮揚菜?也不知為何,想起那位甦姑娘,她打探過,甦使相是揚州人,那甦姑娘喜歡淮揚菜倒也算蓴鱸之思。
原來是因為愛屋及烏,因為甦姑娘喜歡這些,所以顧湛也喜歡這些,以免她日後嫁入東宮後兩人在口味上出現矛盾。
沈宓自嘲一笑,一不留神,剛燒開的熱油便濺到她手背上,她嚇得當即縮回手。
翠微忙上前為她查看,“良娣,您沒事吧。”
沈宓疼得眼眶通紅,她看著白皙的手上燙出的那顆小泡,默默抽出手,“無礙,回去涂點藥便好。”
她對烹飪可以說是一竅不通,從早上練到傍晚,失敗無數次,才終于做出兩道比較簡單的菜來。她吩咐翠微將菜並熱湯一道裝入食盒里,燙傷的地方草草上過藥後,拎著食盒再去前往勤政殿。
孫澄看見她手中食盒,略有猶豫,但還是進去通報過顧湛,不消多久,請她進去。
她拎著食盒,看著座上的顧湛,不免緊張起來。
顧湛的語氣中盡是不耐︰“又做什麼?”
“妾想著殿下公務繁忙,應當還未用晚膳……”沈宓說著將自己做好的菜放到顧湛面前的桌案上。
顧湛掃一眼那兩道菜,問她︰“淮揚菜,誰讓你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