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國,滄瀾江。
清晨,天地間尚且一片灰白。
岸邊的樹木隱在陰暗中,江面上籠罩著厚厚的霧障,宛如一條玉帶。
一艘漁船停靠在江邊。
十一歲的江小月被父親穩穩牽著,小心跨過船舷。
船身微微搖晃,江陽低頭看女兒,習慣性地用他那粗糙的指腹輕蹭了下女兒被江風吹得微涼的小臉,低聲道︰“小月兒,站穩�@! br />
江小月仰頭,圓溜溜的眼楮笑成月牙,回握父親滿是厚繭的手緊了緊,才松開跑到船頭,熟練地盤腿坐下。
她頭上的紅繩映著船上的紅燈籠,成了這霧氣彌漫中唯一的亮色。
船往江中駛去,江父立在船頭,自霧里沉穩地撒網。
江小月則從懷里掏出一個溫熱的饅頭,那是她的早飯。
她掰下一小塊,卻沒塞進嘴里,而是扔到了面前的江水中,看著被吸引過來的魚兒,她笑意盈盈。
對貧苦漁家而言,白面饅頭也是很珍貴的。
江母無奈地看著女兒,正要出聲制止,被丈夫攔下,只得回頭瞪了對方一眼。
就在這時,江小月余光不經意往旁邊一掃,瞥見一團黑色的水草。
“爹,有浮尸。”稚嫩的小手指著不遠處渾濁江水中面朝上的尸體。
死在這江水中的人,過不了三五日便會自行浮上來,這時尸體大多面目猙獰、口唇外翻。
可江小月面上並無懼色,倒像是報告一個新奇的發現。
“當家的,會不會是隔壁村李家二姑娘?”
江母眉頭緊鎖,聲音帶著不忍,本能地將手搭在江小月後背,形成保護姿態。
又順手將女兒額前被霧氣打濕的一縷碎發別到耳後,指尖帶著熟悉的皂角清香。
江小月眨著圓圓的眼楮,說著從村里听來的閑話︰“是那個跟人私奔的壞姐姐嗎?”
“你又不認識李家姑娘,小孩家家的不許渾說!”
江母輕拍了下女兒後腦勺,力道輕得像拂去一片落葉,語氣里也沒多少責備,隨即面露糾結看向丈夫。
听說這姑娘偷了家里的錢跟人私奔,結果錢被相好的搶走,一時想不開跳了江。
那李家父母狠心,得知女兒跳江也不救人,這尸體就算撈上來,估計李家人也不會管。
可任其在水里漂著,也太可憐了。
夫婦倆不約而同地,都低頭看了看依偎在身邊的女兒。
江小月感受到父母的目光,也仰頭望著他們,清澈的眼眸里映著父母的為難。
“拉上來吧!”江父嘆了一聲,轉身到船艙拿出一塊白布。
江母劃船靠近尸體,二人合力將白布蓋在尸體上。
江父取了一根摻了黑狗血的麻繩,準備綁在尸體腰上。
他們常年在江上行走,撈過不少尸首,這些東西船上會備一些。
當江父手持繩探入水中時,竟摸到另一個柔軟的身體!
他猛地一怔,這才發現女尸長發里還掩著一張男子的臉。
饒是江父撈尸多年,也被這意外驚得本能往後一縮,一屁股跌坐在甲板上。
“還有一個!”
“難道是那私奔的情郎?”江小月好奇地探頭。
卻被江母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眼楮,順勢將身量已至胸口的女兒拉進懷里,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
“江大膽,你給我老實待著。”
江小月年紀不大,膽比天大,之前就曾獨自一人拉回一具浮尸。
夫婦二人翻開女尸,發現是女尸頭發纏住了男子的紐扣。
江父伸手一探︰“這人還有氣!快!把他拉上來。”
他們合力將男子救上船。
人拉上來後,江父仔細綁好女尸,另一頭系在船尾。
江小月看著母親按壓男子胸口急救,歪著頭打量著昏迷男子︰“他看起來跟爹爹一樣老。”
正洗手的江父聞言,臉上繃緊的線條松弛下來,沒好氣地瞥了眼女兒︰“爹爹很老嗎?”
江小月嘿嘿干笑兩聲。
不知按壓了多久,男子終于咳嗽一聲,嘴里溢出水來。
江母這才松手,氣喘吁吁地抹了把汗。
“這肯定不是那騙子,那人我見過,臉盤白白淨淨,頂多二十。”
江父定楮細瞧︰“這是大瑜的服飾,他是大瑜人。”
滄瀾江連通慶國和瑜國。
慶國崇尚秩序,社會風氣更為嚴謹質樸。
而瑜國風氣相較之更為開放,不止有女官、女學,各個領域文化繁盛,經濟富裕,崇尚一切美的事物。
村子里就有好幾個來自瑜國的媳婦,據說是樣貌過于“普通”,在瑜國難說親,才嫁過來的。
兩國已有二十幾年未曾開戰,一直和平相處,素有商貿往來。
夫婦倆看了眼男子身上華麗又繁復的衣物,這人一看就來歷不凡,出行多半有護衛庇護。
獨身落入江中,其中必有隱情。
夫婦二人對視一眼,目光都下意識地落在安靜旁觀的女兒身上。
他們不想惹麻煩,可人都救上來了,總不能再扔下去,那與他們教導女兒為善背道而馳。
他們劃船回岸邊,將男子背回家。
江小月跟在父母身後,看到一枚銅塊從男子身上掉落。
那銅塊有成人掌心大,是個九宮格。
她立時撿起︰“娘......”
剛說了一個字,手指無意中按到銅塊上方中間兩塊方格。
九宮格上神秘的刻紋劃過指腹,江小月視線晃了一下,一股清涼的異樣感涌起。
她愣了一下,發現那格子是可以活動的,直接向下凹陷,變成了一個倒過來的方門。
“怎麼了?”江母頭也不回地問。
“沒...沒什麼,我餓了。”江小月好奇心起,將銅塊藏到背後,決定先研究一下。
回到家,江父幫男子換衣,發現其內里著絲綢里衣,腳上黑靴邊沿還瓖著金線,無一不昭示著對方身份尊貴。
江父小心翼翼地處理著那些價值不菲的濕衣,眉頭始終緊鎖。
江母則去做飯,不忘叮囑女兒︰“小月,別吵著你爹,也別去打擾那位郎君。”
江小月乖巧地“哦”了一聲,轉頭就爬上院中的大樹,繼續擺弄那銅塊。
她發現這東西雖然可以轉動,但好像也沒其他作用了。
見其堅硬如鐵,九個格子間又有小小凹槽,便爬下樹,拿出之前曬好的羊腸衣,那是她準備做彈弓的。
她將羊腸綁在兩邊格子的縫隙中,立時成了一個方形的彈弓。
她一時興起,瞄準樹上的花苞射出,力道竟比木質彈弓還要強上幾分......
吃了飯,江小月被父母派去鄰村通知李家父母。
雖已料到結果,但人撈上來總要招呼一聲。
果不其然,李家人根本不認這個女兒,尸體只能江家處理。
江父是個心軟的人,在江里救過無數人,也撈過無數無名之尸。
埋尸這事,父女倆做過無數次,早已駕輕就熟。
江小月手腳麻利,頗有幾分父親的影子。
二人抬尸入坑後,江父燒紙插香,低聲祝禱︰“好姑娘,吃好了,下輩子投個好人家,莫回頭了。”
簡單的祭祀後,二人開始填土。
太陽落入山間,夕陽將父女倆的身影拉得很長,映照在二人額間的汗珠上。
夕陽絢爛,卻有哨聲突兀升空炸響,正是江家所在的方向。
岸邊疾風驟起,瀾滄江水變得深邃湍急。
“爹,好像是咱家。”江小月抹了把汗。
“許是那人醒了。”江父眉頭稍蹙,那信號彈似是軍中慣用之物。
他幫那男子換衣時,看到一個皮制方袋,出于尊重,他並沒有打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