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霜重。 時節已滑向季秋的尾巴,凜冬的寒意如同窺探的刺客,悄無聲息地滲透進潁川的每一個角落。潁水兩岸,曾經茂密青翠的蘆葦蕩,如今只剩下大片大片枯槁的焦黃,在日漸凜冽的河風中無力地搖曳,發出干燥而寂寞的“沙沙”聲,如同垂暮老者的嘆息。清晨,濃重的白霜如同給大地鋪上了一層薄鹽,覆蓋在枯萎的草葉、光禿的枝椏以及莊園屋頂的青瓦上,在初升的、失去溫度的陽光下,閃爍著冰冷而短暫的光芒。
劉詳退兵後留下的那短暫十數日的寧靜,脆弱得如同冰面上的蛛網,被接踵而至的壞消息輕易碾碎。陽翟城內的郡守府,仿佛成了被架在火堆上炙烤的螞蟻窩,接連發出數道措辭一封比一封急切、甚至帶著幾分絕望意味的文書。羊皮紙卷上,郡守那原本還算工整的筆跡,也變得潦草而慌亂,字里行間透露出深深的無力與恐慌。
文書言及,豫州境內,汝南、陳國等地,本以為已被鎮壓的黃巾余孽,如同雨後林間的毒蘑菇,再次死灰復燃,聚眾劫掠,攻打塢堡;各地潰散的官軍、失去生計的流民,也紛紛拉幫結伙,淪為禍害一方的流寇,規模雖不大,卻數量眾多,防不勝防;更令人憂心的是,郡內一些原本就擁眾自保、對郡府陽奉陰違的豪強地主,見官府威信掃地,律法形同虛設,野心如同野草般瘋長,開始明目張膽地擴張勢力,兼並土地,甚至暗中與南陽袁術、乃至其他外部勢力勾連往來,眉來眼去。
壓力,如同無形卻無處不在的冰冷蛛網,從四面八方籠罩而來,緊緊纏繞在荀家莊園的牆垣,也沉沉地壓在劉湛的心頭,讓他每一次呼吸,都感到一種凝滯的沉重。單憑荀家一己之力,憑借高牆深壑和初步成型的靖安營,或可暫保莊園核心區域無虞,就像驚濤駭浪中一塊孤立的礁石。但欲要護佑整個潁川郡,在這群狼環伺、內外交困的亂局中維持一方秩序,無疑是痴人說夢,是螳臂當車。
燈火搖曳的荀家莊園書房內,炭火盆中上好的銀骨炭燒得正旺,發出細微的“ 啪”聲,努力驅散著從門窗縫隙滲入的深秋寒意,卻絲毫驅不散彌漫在劉湛、荀衍、以及斜倚在窗邊軟榻上的郭嘉三人眉宇間那化不開的凝重。
荀衍將一份剛剛送達、墨跡似乎還未干透的郡守親筆書信輕輕放在紫檀木案幾上,動作帶著一絲疲憊,他揉了揉眉心,嘆了口氣,聲音在溫暖的室內也顯得有些發涼︰“郡守大人的意思,已是再三懇請,幾乎是哀求了。希望我潁川各大族、豪強能摒棄前嫌,攜手自保,共度時艱。言辭懇切,甚至……有些卑微了。”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然則,談何容易啊。各家有各家的算盤,個個精明似鬼。長社鐘家,向來明哲保身,處事謹慎,不見兔子不撒鷹;許縣陳家,與汝南袁氏有舊,關系盤根錯節,態度曖昧;陽翟李氏,更是首鼠兩端,慣于騎牆觀望,風往哪吹往哪倒……欲將這一盤散沙,心思各異的各方勢力,擰成一股繩,難,難如登天。”
窗邊,郭嘉似乎對案幾上那份沉重的文書並不十分在意,他依舊是一副慵懶閑適的模樣,背靠著錦墊,修長的手指間把玩著一枚質地溫潤、雕刻著雲紋的羊脂白玉佩,目光透過半開的支摘窗,望著窗外庭院中一株葉子已落盡大半、枝干虯曲的老槐樹。听了荀衍的話,他嘴角微微上揚,勾起一抹慣有的、帶著幾分戲謔和洞悉世情的慵懶笑意,頭也不回地開口道︰
“難?”他輕輕嗤笑一聲,那笑聲如同玉珠落盤,清脆卻帶著涼意,“正因其難,方顯我等手段。衍兄,如今之勢,恰似一群肥羊散落于荒野,四周豺狼虎豹環伺,磨牙吮血。若無一領頭之健羊,或是一只足夠警惕凶悍的頭犬,遲早被那些饑腸轆轆的野獸各個擊破,分而食之。”他終于轉過頭,那雙看似漫不經心、實則銳利如鷹隼的眸子,先是掃過荀衍,最終定格在沉默不語的劉湛身上,目光中帶著一種考究和篤定,“荀家乃潁川士族領袖,樹大根深,聲望卓著,此等關乎鄉土存亡的關頭,正該挺身而出,登高一呼。況且,”他刻意拖長了語調,手指停止了摩挲玉佩,指向劉湛,嘴角笑意更深,“我等手中,不是正握著一張可打的、分量不輕的‘王牌’麼?”
劉湛迎上郭嘉的目光,心中了然。他明白郭嘉所指。黑風峪以寡擊眾剿滅杜遠,潁水畔精準設伏擊退袁術部將劉詳,這兩場實實在在、以弱勝強的戰績,尤其是後者,面對的是袁術麾下正兒八經的正規軍,絕非尋常山賊流寇可比,已然像一陣不容忽視的旋風,在潁川郡上層士族豪強的圈子里迅速傳開,引起了或明或暗的廣泛關注和議論。他劉湛的名字,不再僅僅是一個依附荀家、有些才學的寒門學子,而是逐漸轉變為一個擁有不俗軍事實力、具備戰略眼光、值得重視和投資的潛在盟友,或者說……一個在亂世中悄然崛起的、不容小覷的領導者。
“奉孝兄所言,一針見血。”劉湛沉聲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澱下來的力量。他起身走到懸掛在牆壁上的大幅潁川郡輿圖前,目光如同檢閱疆場的將領,緩緩掃過上面標注的各個縣邑、山川、要道。“潁川若亂,烽煙四起,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荀家固然樹大招風,首當其沖,但其他各家,無論鐘、陳、李,或是那些大小豪強,又豈能真正獨善其身?他們的莊園、田地、財富、人口,同樣是亂兵匪寇眼中肥美的獵物。與其坐以待斃,等著災難逐一降臨,不如主動聯合,抱團取暖,將分散的手指握成一個拳頭!”他的手指重重地點在陽翟城的位置,“只是,這聯合不能是空談,需有個明確的章程,有個能讓眾人信服、有能力統籌全局的主心骨。”
荀衍看向劉湛,眼中帶著詢問︰“劉兄既已深思,不知有何具體想法?”
劉湛轉身,面對二人,眼神銳利而清晰︰“可由衍兄你親自出面,以荀家名義,廣發請柬,邀請郡內所有有名望的士族家主、擁眾自保的豪強首領,于旬日之後,齊聚陽翟郡守府,共商‘保境安民’大計。名義上,是響應郡守號召,匯聚力量,共輔郡府,維護朝廷法度;實質上,是要借此機會,建立一個以我等為核心,能切實發揮作用的地方性防御同盟——或可稱之為‘潁川安**盟’。”
“聯盟具體如何操作?章程為何?”荀衍追問,身體微微前傾,顯露出極大的興趣。
劉湛深吸一口氣,將腦海中醞釀已久的構想和盤托出,其中不乏融入了他超越時代的組織和管理理念︰“首先,需明確聯盟宗旨,白紙黑字,公告各方︰對外,協同作戰,共抗匪寇、抵御外辱,不論黃巾余孽、潰兵流寇,還是如袁術這般心懷叵測的外部諸侯;對內,調解糾紛,平息紛爭,恢復基本生產秩序,保障商路有限通行。其次,需設立盟主或共推首領,負責協調各方關系、物資調配、重大決策;同時,需設立專門負責軍務的‘督軍’一職,總領聯盟軍事,負責訓練和指揮聯盟武裝,統一號令,如臂使指。再次,需建立一支聯盟常備武力,可從各家族部曲、莊客中抽調精銳,或另行招募驍勇,由各家按田畝、人口、財力比例出丁出糧,統一編練,統一指揮,專司應對突發威脅及執行聯盟決議。最後,需訂立盟約,明確各方權利義務,約定守望相助細則,並設立監督機制,若有背盟違令、損害聯盟利益者,聯盟共討之!”
他的話語條理清晰,邏輯嚴密,既考慮了古代結盟的傳統形式,又注入了現代聯盟的協同效率和制度約束,听得荀衍眼中異彩連連,就連一直顯得漫不經心的郭嘉,也停下了把玩玉佩的動作,目光中流露出贊賞之色。
郭嘉坐直了身子,補充道︰“此議甚好,思慮周詳。會盟之時,可力邀郡守親自出面主持,哪怕他只是個象征,也能給聯盟披上一層‘奉旨辦事’的正統外衣,堵住部分頑固者的嘴。屆時,劉兄你可借機展示靖安營軍容,”他眼中閃過一絲狡黠,“不必多,精選三五十銳士即可,但求精神飽滿,甲冑鮮明,動作整齊劃一,再結合近日挫敗劉詳的赫赫戰功,雙管齊下,必能震懾那些心懷異志、首鼠兩端之輩,讓他們掂量掂量,得罪聯盟、尤其是得罪你劉督軍的代價。”他故意將“督軍”二字咬得重了些,然後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目光在荀衍和劉湛之間轉了轉,“至于這盟主人選嘛……衍兄你德高望重,出身潁川首望,自是眾望所歸之選,坐鎮中樞,調和鼎鼐,非你莫屬。然具體軍務協調、征戰之事,繁雜艱巨,非通曉兵事、勇毅果決者不能勝任,我看……非劉兄莫屬了。”
荀衍何等聰明,立刻明白了郭嘉話中深意以及這安排的巧妙之處。這是要將他推向前台,利用荀家累世的聲望和影響力作為聯盟的旗幟和粘合劑,安撫各方,穩住大局;而實際的軍權、對外征戰和對內武裝力量的整合指揮權,則交由更具軍事才能、也更需要借此確立權威的劉湛手中。如此既可借助荀家的名望吸引更多勢力加入,又可充分發揮劉湛的實干能力,是最為穩妥且高效的權利分配方案。他沉吟片刻,臉上露出決斷之色,重重點頭︰“好!奉孝思慮周全,劉兄謀劃深遠!便依此策!我即刻親自修書,遣得力心腹,快馬分送各家!務必陳明利害,邀其共襄盛舉!”
接下來的幾天,荀家莊園如同一個被猛烈抽打的陀螺,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高速運轉起來。請柬以荀衍和潁川荀家的名義,帶著特有的莊重與急迫,被快馬加鞭送往郡內各大家族和主要豪強的莊園堡壘。信中不僅言辭懇切,剖析了當前潁川及周邊嚴峻至極的形勢,點明了唇亡齒寒的道理,更隱約透露了荀家以及與荀家關系密切的劉湛所擁有的軍事力量,暗示聯盟已具備一定的實力基礎。
與此同時,劉湛更是加緊了靖安營的訓練,不僅限于搏殺技巧和陣型變換,更著重錘煉軍容軍紀,要求士兵們做到令行禁止,動靜有法,甚至連衣甲兵器擦拭保養、行軍走路姿態都提出了更高要求。他知道,在這次關鍵的會盟中,靖安營不僅要能打,更要“好看”,要展現出一種迥異于尋常豪強部曲、烏合之眾的精氣神,這是一種無形的威懾力和說服力。周倉對此有些不解,嘟囔著“打仗靠的是刀子快,又不是臉皮光”,但在劉湛的堅持下,還是扯著大嗓門,一絲不苟地執行了下去,只是偶爾在訓練間隙,看著士兵們因為反復練習走隊列而齜牙咧嘴的樣子,會忍不住咧開大嘴無聲地嘲笑幾句。
會盟之日,終于到來。
陽翟城,這座潁川郡的郡治所在,一改近月來的惶惶與冷清,陡然變得車馬盈門,冠蓋雲集。長社鐘氏、許縣陳氏、陽翟李氏、襄城辛氏、郟縣棗氏……郡內有頭有臉的士族豪強,或是家主親至,或是派了家族中舉足輕重的人物作為代表,帶著或多或少的護衛隨從,匯聚于此。郡守府門前寬闊的廣場上,停滿了各式各樣的馬車、牛車,駿馬嘶鳴,僕役穿梭,一時間人聲鼎沸,仿佛回到了太平年節的繁華景象,只是每個人臉上或多或少的凝重與審視,暴露了這繁華之下的暗流洶涌。
郡守親自出面主持,將會議設在了郡守府的正堂。堂內布置得莊重肅穆,香爐中青煙裊裊,試圖營造一種和諧共商的氣氛。郡守首先發言,老調重彈,無非是潁川危殆,需各方同心協力,共保鄉梓之類,語氣中充滿了無奈與懇求。
然而,會議伊始的氣氛,卻並不如郡守所期望的那般融洽和諧。各方代表顯然各懷心思,如同揣著不同算盤的賬房先生。有的家主或代表主張緊守自家門戶,高築牆,廣積糧,認為聯合行動徒耗錢糧,且容易受制于人;有的則大聲抱怨郡府無能,不能保境安民,卻要他們出人出錢;更有不少人對組建聯盟心存極大的疑慮,擔心自家利益受損,部曲被吞並,或者被推出去當炮灰,爭吵聲、質疑聲、推諉聲此起彼伏,正堂之內如同喧鬧的集市。
“我等自家莊堡尚需守護,哪有余力顧及他人?” “郡府兵微將寡,如今卻要我等效力,是何道理?” “聯盟?誰家為主?糧餉如何分攤?出了力,好處如何分配?若是戰敗,損失誰賠?” …… 亂哄哄的場面,讓坐在主位的郡守面露尷尬,連連咳嗽示意安靜,效果卻甚微。荀衍幾次想開口引導,也被嘈雜的聲浪打斷。
就在這僵持不下、幾乎要淪為一場鬧劇之時,荀衍與坐在他下首的劉湛交換了一個眼神,微微點頭。荀衍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提高了聲音,憑借荀家的威望,總算暫時壓下了場內的喧嘩︰“諸位,諸位!且靜一靜!”待聲音稍歇,他朗聲道︰“空談無益,爭吵更解決不了問題。今日邀集諸位,是為尋一條切實可行的生路。關于賊情動向、周邊局勢,以及如何應對,或許,我們該听听近日曾親臨戰陣、與袁術麾下大將劉詳交過手,並戰而勝之的劉湛,劉先生的高見。”
瞬間,所有的目光,帶著好奇、審視、懷疑、不屑等等復雜的情緒,齊刷刷地投向了那個一直沉默坐在荀衍身旁的年輕人身上。
劉湛深吸一口氣,平復了一下微微加速的心跳。他知道,關鍵時刻到了。他整了整身上那套荀妤前日特意讓人送來的、用料考究、剪裁合體的深青色儒服,從容不迫地站起身,走到大廳中央,先是對郡守和四周的各家家主、代表們行了一個標準的環揖,姿態不卑不亢。
他沒有立刻開口,而是用目光緩緩掃過全場,與一些人對視,那目光沉靜而有力,竟讓一些原本帶著輕視眼神的人不由自主地避開了視線。然後,他才開始陳述,聲音清朗,語速平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他沒有空談忠君愛國的大道理,也沒有重復郡守和荀衍的懇求,而是直接切入實質。他結合靖安營斥候這些日子冒著風險探查到的詳盡情報,如同展開一幅清晰的軍事地圖,詳細分析了周邊幾股主要黃巾殘部的活動範圍、大致人數、首領特點;指出了幾股危害較大的潰兵流寇的動向和可能的襲擊目標;更是精準地點出了南陽袁術勢力對潁川的覬覦之心,以及其可能采取的下一步動作。數據詳實,判斷精準,邏輯嚴密,听得在場許多人面色漸漸變得凝重,交頭接耳的議論聲低了下去,開始真正思考他話語中的內容。這些情報,許多是他們自家斥候未能探知,或者未能如此系統分析的。
接著,他話鋒一轉,結合剛才眾人爭吵的焦點,提出了組建“潁川安**盟”的具體構想。他從聯盟的宗旨、組織架構分工、常備武裝“潁川義從”的組建與指揮原則、糧餉分攤的初步方案,到烽燧預警系統的建立、信息互通機制、以及背盟的懲罰措施等等,一條條,一款款,清晰明了,切實可行,幾乎考慮到了各方可能存在的顧慮和實際操作中的難點。
“……諸位,”最後,劉湛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帶著一種發自肺腑的真摯與力量,在大廳中回蕩,“單絲不成線,獨木難成林!潁川,不僅僅是我等腳下這片土地,更是我等共同的桑梓之地,是列祖列宗埋骨之所,是父母妻兒安居之所!若任由賊寇肆虐,豪強割據,戰火蔓延,今日他家被破,明日你家被焚,最終受害的,是我等在座每一個人,是依附于我等生存的莊客佃戶,是潁川數十萬期盼安寧的百姓!聯盟,並非要吞並各家,削藩奪權,而是要凝聚分散的力量,攥指成拳,共御外侮,保我鄉土安寧!湛,一介寒微,蒙荀公不棄,衍兄信重,願與荀家一道,傾盡所有,護衛潁川!亦衷心期盼,在場諸位賢達,能暫且擱置爭議,摒棄前嫌,以大局為重,同舟共濟,為我潁川,殺出一條生路!”
他的話音剛落,不等眾人完全消化他這番言論,早已等候在廳外的周倉,得到信號,立刻全身披掛,那身擦得 亮的甲冑在秋日陽光下閃爍著寒光,他低吼一聲︰“靖安營!演武!”
隨著他的命令,一隊五十人的靖安營精銳,從郡守府側院的廂房中魚貫而出。他們個個精神飽滿,眼神銳利,身著統一的、雖然略顯陳舊卻保養得極好的皮甲或瓖鐵棉甲,手持制式長矛或環首刀,盾牌上的漆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們在院落中央迅速列隊,隨著周倉簡潔有力的口令,開始操演。沒有花哨的動作,只有最基礎的結陣、推進、轉向、格擋、突刺、散開、再結陣……
動作整齊劃一,如同一個人!腳步踏在地面上,發出沉重而統一的“咚咚”聲,仿佛敲擊在每個人的心上!長矛刺出時那整齊的破風聲,盾牌踫撞時沉悶的巨響,以及士兵們偶爾發出的、短促有力的喊殺聲,匯聚成一股無形的、凜冽的殺氣,彌漫在整個郡守府上空!
在座許多豪強家主,平日里見的不過是自家那些訓練松懈、隊形散漫的部曲莊客,何曾見過如此令行禁止、透著濃烈行伍氣息和殺戮效率的精銳?一時間,不少人看得目瞪口呆,倒吸涼氣之聲此起彼伏,之前的爭吵和質疑,在這無聲的武力展示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竊竊私語聲再次響起,但這次,內容已然不同︰
“這便是那支擊退劉詳的靖安營?果然名不虛傳!” “瞧這陣勢,怕是比郡兵強出不止一籌……” “劉湛此人,年紀輕輕,竟有如此手段……” 實力,永遠是最直接、最有效的語言。劉詳的敗退是過去的戰績,而眼前這支沉默而強悍的小型軍隊,則是擺在眼前的、活生生的威懾和承諾。
寂靜之中,長社鐘家的代表,那位須發皆白、德高望重的鐘繇族叔,顫巍巍地站起身,他撫著胡須,目光復雜地看了劉湛一眼,又看向荀衍,最終面向眾人,緩緩開口,聲音蒼老卻帶著分量︰“劉先生年少有為,智勇雙全,方才所言,句句在理,直指要害。荀家乃我潁川士林楷模,世代忠良。值此家國危難,鄉土傾頹之際,老朽以為,組建聯盟,同心戮力,實屬必要,亦是唯一可行之策。我長社鐘氏,願附荀家與劉先生驥尾,共保桑梓!”鐘家是潁川僅次于荀家的名門望族,他的表態,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塊巨石,瞬間改變了風向。
緊接著,許縣陳家的代表,一位中年文士,在與其他族人低聲快速商議後,也站起身表態支持。有了鐘、陳兩家帶頭,其他幾家較大的豪強,如襄城辛氏等,也審時度勢,紛紛起身,表示願意加入聯盟。一些原本就搖擺不定、或者實力較弱的小家族,見大勢所趨,為了自身生存,也順勢表示願意遵從聯盟號令,出人出糧。雖然陽翟李氏等少數幾家,態度依舊曖昧,家主推說身體不適未能親至,只派了個無足輕重的管事,言辭閃爍,並未明確表態加入,但聯盟的基本框架和核心力量,總算是在這紛擾與震撼中,初步搭建起來。
經過接下來更為具體、也難免帶有爭執的商議,最終,各方達成共識︰推舉荀衍為聯盟名義上的“盟主”,負責協調各方關系、物資調配、政務溝通等;而劉湛則被公推為“督軍”,總領聯盟一切軍事事務,負責訓練、指揮聯盟武裝“潁川義從”,並有權根據形勢需要調動各家人馬協同作戰。郡守亦當場表奏劉湛為潁川郡都尉。
聯盟章程初步擬定,約定各家需在半月內,按照議定的比例,將承諾的丁壯、糧秣、軍械送至陽翟,由劉湛統一編練成軍。同時,立即開始著手建立連接各主要莊園、縣邑的烽燧預警系統,約定信號,互通敵情消息。
會盟結束,眾人懷著不同的心思陸續散去後,劉湛與荀衍、郭嘉三人,在郡守的陪同下,登上了郡守府內一座可以俯瞰小半個陽翟城的高樓。夕陽的余暉將天空染成一片淒艷的橘紅色,也給腳下這座剛剛經歷了一場重要政治博弈的城池披上了一層暖色,街道上,車馬人流正在逐漸散去,恢復冷清。
“第一步,總算是……邁出去了。”荀衍憑欄遠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口氣中帶著如釋重負的疲憊,也帶著一絲開創局面的振奮。這幾日他殫精竭慮,周旋于各方之間,心力消耗巨大。
郭嘉卻依舊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靠在欄桿上,眯著眼楮望著遠方天際那最後一抹亮色,語氣帶著他特有的、仿佛永遠也改不掉的警醒與冷靜︰“聯盟初成,不過是個空架子,根基未穩,如同沙上築塔。內部,各家心思各異,需時間整合,利益需平衡,矛盾需調和;外部,黃巾未靖,袁術虎視,其他諸侯亦不會坐視潁川自立。劉督軍,”他轉過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劉湛,“你這剛剛到手的‘督軍’之位,這副擔子,看著風光,實則千斤之重,可不輕啊。往後,有的是硬仗要打,有的是麻煩要處理。”
劉湛手扶冰涼的欄桿,指尖傳來石料粗糙堅實的觸感。他望著樓下漸漸亮起的零星燈火,目光堅定如鐵,聲音沉穩有力︰“有衍兄坐鎮中樞,調和各方;有奉孝兄神機妙算,出謀劃策;又有今日與會多數家主的支持與期許,湛,必當竭盡所能,肝腦涂地!這潁川,是我們所有人的潁川,絕不會輕易淪為他人砧上之肉,盤中餐食!我們要讓它,成為這亂世中,一塊難啃的硬骨頭,甚至……一方難得的淨土!”
他的話語中充滿了決心與信念,感染著身邊的荀衍,也讓郭嘉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激賞。
然而,就在劉湛躊躇滿志,準備返回莊園後立刻著手整合各方送來的人員物資,大展拳腳,將“潁川安**盟”從紙面構想變為現實力量之時,一匹來自西北方向、洛陽所在的、羽毛被染成代表最緊急軍情的黑色的加急快馬,如同敲響喪鐘的黑色幽靈,帶著一路揚起的死亡塵煙,以近乎瘋狂的速度,不顧一切地撞入了剛剛恢復片刻寧靜的陽翟城!
快馬直接沖入郡守府,馬背上的騎士幾乎是從滾燙的馬背上摔落下來,手中緊緊攥著一份染著汗漬與血跡的絹帛,嘶聲力竭地喊出了一句讓整個郡守府、繼而讓整個陽翟城、最終讓整個天下都為之驟然靜止、繼而掀起滔天巨浪的消息︰
“洛陽急報!董卓逆賊!廢黜少帝!改立陳留王!自封相國!獨攬朝綱!倒行逆施!天下……天下大亂了啊——!”
聲音淒厲,如同夜梟啼血,瞬間撕裂了黃昏的寧靜。
劉湛接到由郡守親自送來、雙手還在微微顫抖的絹帛時,他正站在校場上,檢閱著第一批響應聯盟號召、從附近幾個小家族送來的一百多名新募“義從”。夕陽的余暉照在他年輕卻已顯剛毅的臉上,也照在那份薄薄卻重若千鈞的絹帛上。
他緩緩展開,目光掃過上面那觸目驚心的文字。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冰冷的錘子,敲打在他的心頭。廢帝,立新,相國,獨攬大權……歷史的車輪,終究還是以無可阻擋、冷酷無情的姿態,轟然碾過了最後一道障礙,將那個他熟知而又陌生的未來,血淋淋地推到了面前。
他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泛白,微微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一種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是“果然如此”的宿命感,是面對滔天巨浪的沉重壓力,也有一絲……被推入歷史洪流中心、不得不奮起搏擊的決絕。
討董聯盟?關東諸侯?慷慨激昂的檄文?各懷鬼胎的聯軍?一個更加波瀾壯闊,英雄輩出,也更加血腥殘酷、白骨盈野的時代,正式拉開了它沉重的大幕。
而他這剛剛誕生的、稚嫩的“潁川安**盟”,在這即將席卷天下的、充滿機遇與毀滅的滔天巨浪中,又將如何自處?是隨波逐流,擇主而棲?還是……逆流而上,在這亂世的棋局中,為自己,為潁川,搏一個不一樣的未來?
答案,在他逐漸變得銳利和深沉的目光中,緩緩凝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