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貫穿東京城,曹暾本可以乘船從東京外城的東水門,至內城的汴河角門子直接入京回家。
但天色已晚,他們的船只到達東水門時,估摸著城門就已經落鑰。于是曹暾等人提前上岸,在城郊村莊先住一宿,第二日再啟程進城。
朱夫子見曹暾體弱,擔憂曹暾在村莊住不慣。
雖然內城肯定進不去了,但以他們馬車的速度,在落鑰時趕到外城門的概率很大。即使稍稍遲一點,以曹琮禁軍統領的身份,城門守衛也能在職責之內稍稍通融一二。
其實別說曹琮這身份,就是隨意一官員,只要時間不晚得太過分,進個外城還是很容易,不進內城就不會被彈劾。
曹佑意動。
曹暾平日里其實不怕生,今日里不知為何,突然膽怯起來。曹佑猜測,小佷兒是因為驟然換了陌生的地方才害怕。
雖然曹暾已經一年沒得大病,但孩童脆弱,曹佑還是擔憂曹暾因驚懼得病,便開口道︰“如此也……嗯?”
他話未說完,散落的鬢發被懷中小孩拉扯了一下。
曹佑剛束發。此時的人講究“露發不露髻”,發髻需要用布巾或者冠帽牢牢遮住,梳不起來的兩鬢發絲和後腦勺零星亂發就隨意了。通常男子做時尚造型,就是折騰兩鬢和後腦勺的短發。
曹佑不喜浮夸,只留了兩鬢幾縷散發不扎,自然垂在肩前,梳成個唐朝文人流行的懸頭穗。每當懷里小佷兒想吸引他注意力,總愛扯拽他的鬢發。
曹暾一扯鬢發,曹佑便習慣性地閉了嘴,垂目看向曹暾。
曹暾小聲道︰“小叔叔,城門管理嚴格,我們不可為叔祖父招惹麻煩。”
朱夫子眼露驚異之色。
他拈須微笑︰“郎君不必多慮。即使是普通小官家眷,出入外城也是可以通融的。何況皇帝敬愛皇後,看重曹家,一點小事,不會給曹指揮使招惹麻煩。”
曹暾把臉埋在小叔叔懷里,翻了個震驚的白眼。
敬愛?看重?朱夫子你是真不知宮闈朝堂之事,還是睜著眼楮說瞎話?誰人不知皇帝自立後以來就不喜皇後,其余諸妃外戚多有加恩,獨後族從未因曹皇後受賞?
撫養曹佑和曹暾的叔祖父曹琮,本來應該是簡在帝心,極其富貴的。
曹琮的父親曹彬乃是北宋開國名將,“宋良將第一”,追贈濟陽郡王;曹琮乃曹彬幼子,自幼聰慧可愛,曾被宋太宗抱在膝頭夸贊,真宗、仁宗兩朝常年鎮守西北,御軍整嚴。
但當曹暾懂事時,叔祖父家的節省已經不是因為謹慎或品德,而是真的捉襟見肘了。
這原因,要追溯到曹暾的姑母封後。
當年皇帝終于廢後成功,試圖立一美貌茶商之女陳氏為後,被群臣反對。
群臣都被皇帝的好顏色氣笑了。你廢後詔書上寫“當求德門,以正內治”,所以才廢了郭皇後。茶商之女叫“德門”?
經過和群臣的艱難拉扯,皇帝勉強選中開國名將曹彬的孫女為後。
這一番君臣博弈,皇帝心里有氣,但他是明君,不能對群臣發氣,這氣便只能曹皇後受著了。
皇後身為一國之母,嫁妝也必須有國母規格,以大臣的家底很難置辦得起。從大漢時起,皇帝聘皇後給的賞賜,便是對皇後嫁妝的補貼。
如今皇帝娶曹皇後時卻無視歷朝歷代的潛規則,沒有給曹皇後任何補貼。
曹琮替已故的兄長嫁女,主持了曹皇後的冊封典禮。皇帝不肯給臉,為了佷女的臉面,曹琮舉全族之力為佷女置辦嫁妝,並欠下了巨額債務,才讓曹皇後有了正常皇後該有的體面。
曹家為了還債,堂堂開國頂級勛貴,只留下些田宅祖業和御賜珍寶,其余能賣的都賣盡了。
直到宋哲宗立皇後時,朝臣討論皇後嫁妝之事,還在感慨“曹琮向日還債極多”——一個“極”字,道盡辛酸。
曹家族人為了保全自身,自曹皇後入宮後,就陸續請求卸職或外放,紛紛遠離朝廷中央。
僅曹琮身為唯一活著的第二代曹家將,能力實在出眾,曹家又是開國勛貴中最為支持皇帝者,宋夏戰爭離不開他,才繼續身居高位。
俸祿豐厚,立了功還有賞賜,曹琮家精打細算,倒也能一邊細水長流地還債,一邊捉襟見肘地生活。
曹暾知道,自家叔祖父曹琮還了一輩子的債,死時家無余貲。曹家要等到曹皇後成為曹太後才能喘口氣,如今曹家再小心謹慎也不為過。
朱夫子的胡言亂語,讓曹暾頓時心生警惕。這位他早死的爹的所謂心腹下屬,可別給曹家招惹禍端。
“叔祖父曾言,陛下乃是古今罕見的至公明君。曹家身為後族,當比尋常官宦人家更加謹慎,絕對不能亂了朝廷法度。”曹暾轉頭看了朱夫子一眼,然後把腦袋轉回來,臉往小叔叔懷里一砸,繼續用後腦勺對著朱夫子。
朱夫子更加驚異︰“郎君真是被曹指揮使教得極好啊。”
曹佑面露自豪。
雖然叔父常寫信教導他,他也常念信給暾兒听,但暾兒這聰慧是天生的,可不是誰的教導。
他常常懷疑,暾兒是不是與他一樣也有宿慧。暾兒學識文斷字時的哀嚎和描寫大字時掉的眼淚,打消了他的懷疑。暾兒只是真的天資聰慧而已。
“暾兒說得對。勿以惡小而為之,即使旁人可做,曹家也絕不能做。”曹佑道,“朱夫子,我們就在前方驛站暫歇一宿吧。”
朱夫子雖然仍舊擔憂曹暾身體,但見叔佷二人主意已決,便不再多言。
他在心底繼續感慨,曹佑和曹暾叔佷二人真是被曹琮教導得好啊。曹琮不愧是被太宗皇帝親口夸贊的曹家佳兒。
幾人到了驛站,不巧的是,驛站正好住滿。
曹佑便給了村中宅院最大的富戶一陌錢,希望借住一晚。
富戶數了數,見這一陌錢竟然是難得一見的足陌,足足一百文呢,頓時眉開眼笑,把家中最好的房間讓給了曹佑和曹暾,還換上了新被褥。
曹佑沒用富戶的被褥,從馬車里搬出被褥給曹暾鋪床,又拿出精米咸肉,並向富戶買了些新鮮的時蔬,親手給曹暾做飯。
朱夫子驚訝︰“你還會做飯?曹指揮使家中沒有煮飯的僕人?”
曹佑道︰“有。只是暾兒挑嘴,又不願麻煩他人。為了讓他多吃幾口,我反正無事可做,便學了些烹調的本事。他想吃什麼,對我總是能說的。”
朱夫子感慨︰“你們叔佷感情很深厚。”
曹佑笑了笑,沒回答,只問朱夫子有何忌口,也親手為朱夫子做了一份飯菜。
曹佑自風波亭閉眼,一睜眼就換了人生,很是迷茫。
在他最為迷茫之時,身邊多了一名病懨懨的幼童與他相依為命,他若不振作,那幼童恐怕很難活下去。他便迅速接受了這新的人生,認可了自己“曹佑”的身份,只把前世當作南柯一夢,不再留戀。所以他對曹暾特別寵溺,衣食住行都親力親為。
曹暾早熟,他與曹佑說是叔佷,更似兄弟。
朱夫子雖不重口腹之欲,也品鑒過諸多美食。曹佑的手藝算不得頂尖的好,但貴在盡心盡意,吃得人很是熨帖。朱夫子贊不絕口,贊得曹佑兩耳通紅。
看著曹佑那有趣的窘態,朱夫子沒忍住,故意又多夸了幾句。拿著小勺子埋頭吃飯的曹暾差點繃不住冷淡臉,偷笑出聲。
這里正歡聲笑語,門外突然傳來吵鬧聲。
曹佑忙放下碗筷,起身道︰“我出門看看是何事,你們繼續吃。”
曹佑很快就回來︰“門外竟是韓資政。”
曹暾咬著勺子抬頭,想了一會兒,才想起韓資政是誰。
資政殿學士是皇帝給從宰輔之位上退下來的忠臣的恩賜,說是行皇帝秘書之責,實際上就是白拿俸祿的榮譽位置。
中書省和樞密院並稱二府,分管軍政大權,其首長和副手都能稱宰輔。比如範仲淹雖然因病辭官,其實身上也有個資政殿學士的職位,不算真正的白身。所以韓資政,就是剛從樞密副使的位置上退下來,外調揚州知州的韓琦。
這麼巧?
曹暾正想著要不要出去看一眼歷史名人,就听見 當一聲。
朱夫子手中的筷子落在了木桌上。
曹佑以為朱夫子也敬佩韓琦,便問道︰“朱夫子可想去拜訪韓資政?”
朱夫子垂眸,撿起筷子︰“我就不去了,你帶著暾兒去吧。快去快回,別耽誤暾兒睡覺。”
曹佑見朱夫子神色不對,很體貼地假裝沒看出來,轉頭對曹暾問道︰“暾兒想去嗎?”
曹暾點頭︰“去。”
雖然他不想摻和什麼新舊黨爭,只想當一條安享富貴的咸魚,只是找歷史名人打個卡簽個到,不會影響他未來的咸魚人生。
曹佑道︰“好。我去遞帖子。”
韓琦是大官,可不是想見就見的。即使他們同住在這個村子里,曹佑也要先寫拜帖,得韓琦同意了再帶曹暾去拜見,才算全了禮數。
曹佑吃飯很快。他三兩下就刨完了余下的飯,拿出筆墨寫拜帖。
繼續慢吞吞吃飯的曹暾發現朱夫子有些魂不守舍,心里更加警覺。
朱夫子認識韓琦?
不知道朱夫子和韓琦是敵是友。唉,是敵是友都好麻煩,他可不想和黨爭領袖有什麼瓜葛。
曹暾做出決定。這位夫子既對曹家處境不敏感,又和黨爭領袖“有染”,絕對是個大麻煩。回家後就向叔祖父找個借口,把人給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