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和國,皇居。
櫻花盛開的季節早已過去,庭院里的綠意被盛夏的烈日炙烤得有些萎靡。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壓抑的燥熱,蟬鳴聲嘶力竭,仿佛在預告著一場即將到來的風暴。
身著黑色西式禮服、梳著一絲不苟分頭的海軍大元帥東仙平八郎,幾乎是一路小跑著穿過長長的回廊。
他的皮鞋踩在光潔的木地板上,發出急促而沉悶的“嗒嗒”聲,打破了皇居午後的寧靜。
他那張總是帶著幾分賭徒般狂氣的臉上,此刻寫滿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一年前,當狼狽不堪的伊藤博文帶著那顆被共和國子彈洞穿的頭顱,以及沐瑤那句“種族滅絕”的宣言回到國內時,整個朝和國都陷入了史無前例的震動與恐慌。
然而,恐慌之後,是滔天的憤怒與屈辱。
年僅二十一歲的天皇玉仁,當著所有朝臣的面,親手砸碎了那只裝著使臣頭顱的木盒,用那雙總是平靜如深潭的眼楮,環視著噤若寒蟬的眾人,只說了一句話︰
“朕,要他們百倍奉還!”
于是,一場賭上國運的瘋狂變革開始了。
在過去的一年里,整個朝和國變成了一台高速運轉的戰爭機器。
《國家總動員法》的頒布,讓無數的農夫放下鋤頭,穿上軍裝。
無數的工匠被趕進新建的兵工廠和造船廠,日以繼夜地敲打著鋼鐵。
無數的婦孺走出家門,承擔起後方的生產。
每一粒糧食,每一塊煤炭,都被嚴格地管制起來,優先供應給軍隊。
這個國家,在用一種近乎自殘的方式,瘋狂地追趕著那個龐然大物的腳步。
東仙平八郎推開最後一扇障子門,走進了玉仁的書房。
年輕的天皇正背對著他,站在一副巨大的世界地圖前。
他沒有穿傳統的朝服,而是一身剪裁合體的深藍色西式軍裝,肩上扛著大元帥的肩章,腰間佩著華麗的指揮刀。
他比一年前更高了一些,也更瘦削了,但那挺拔的背影中,卻透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如同鋼鐵般的堅毅。
“陛下。”東仙平八郎單膝跪地,深深垂首。
玉仁沒有回頭,他的目光依舊死死地釘在地圖上,那片代表著炎黃共和國的廣袤土地上。
“他們出海了。”
玉仁的聲音很平靜,沒有絲毫的波瀾,仿佛在陳述一件早已預料到的事實。
但東仙平八郎能听出,那平靜之下,是壓抑到極致的殺意。
“是。”東仙平八郎沉聲應道︰“剛剛收到的情報,炎黃共和國南海艦隊,三十艘‘欽州’級蒸汽鐵甲巡洋艦,已于三日前離開海州港,航向……正東。”
目標,不言而喻。
書房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只有窗外那令人心煩意亂的蟬鳴。
良久,玉仁緩緩轉過身。
他的面容依舊俊秀,但那雙眼楮里,已經沒有了二十一歲青年該有的神采,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冷靜與決絕。
“東仙君。”
“臣在。”
“朕給了你一年時間,給了你整個國家。現在,告訴朕,你能打贏嗎?”
東仙平八郎抬起頭,迎著天皇那銳利如刀的目光,他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畏懼,反而浮現出一抹狂熱的笑容。
他緩緩站起身,猛地並腳,向玉仁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陛下!”他的聲音洪亮而堅定,在空曠的書房中回蕩。
“皇國興廢,在此一舉!”
“臣,東仙平八郎,願以七生報國!此戰,若不能將敵寇盡數葬于海底,臣,絕不生還!”
玉仁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眼中那熊熊燃燒的、名為“信念”的火焰。
“好。”玉仁點了點頭︰“這仗怎麼打,朕不管。聯合艦隊,全權交由你負責。朕只要一個結果。”
他走上前,輕輕拍了拍東仙平八郎的肩膀,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力量。
“不要讓朕失望。”
“是!”東仙平八郎再次重重垂首,信誓旦旦地保證之後,轉身大步離去。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整個朝和國的命運,都壓在了他的肩上。
這是一場豪賭,賭注是整個國家的未來。
而他,東仙平八郎,最喜歡的就是這種能將心髒都燃燒起來的賭局。
……
海軍省,作戰會議室。
巨大的橢圓形會議桌旁,坐滿了朝和國海軍的高級將領。
他們個個神情肅穆,軍服筆挺,空氣中彌漫著煙草和緊張混合的味道。
牆壁上懸掛著巨大的海圖,上面用紅色的箭頭,清晰地標示出了共和國艦隊的航向和預估速度。
“諸君!”剛剛從皇居趕回的東仙平八郎,站在海圖前,雙手撐著桌面,如同一頭即將撲向獵物的雄獅︰“敵人已經亮出了獠牙!三十艘鐵甲艦,正向我們撲來!這是對我皇國最大的侮辱,也是我們洗刷恥辱、揚名世界的最好機會!”
他的聲音充滿了煽動性,立刻點燃了在座將領們的戰意。
“元帥閣下!請下令吧!我第一艦隊願為先鋒,與敵決一死戰!”一名留著仁丹胡的海軍大將山本猛地站起身,激動地說道。
“沒錯!讓他們見識見識我們朝和武士的厲害!就算是鐵甲艦,我們也能用血肉之軀撞沉它!”另一名將領也附和道。
會議室里一時間群情激奮,充滿了“玉碎”、“決死”之類的狂熱口號。
東仙平八郎滿意地點了點頭,他需要的就是這股悍不畏死的士氣。
但他也很清楚,光靠士氣,是無法戰勝鋼鐵的。
他正要開口布置戰略,會議室那扇厚重的橡木門,卻突然被人“砰”的一聲,從外面猛地推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利劍一樣射向門口。
只見門口站著一個身形高瘦的男人,他穿著一身與眾人格格不入的、已經洗得有些發白的海軍中將制服,肩章上的流甦也顯得有些暗淡。
他的面容輪廓分明,眼神卻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平靜地迎接著會議室內所有憤怒和鄙夷的目光。
李瞬臣。
一個在海軍省里近乎禁忌的名字。
他擁有著無與倫比的海戰天賦,卻因為身體里流淌著一半異族的血液,而備受排擠,被扔在海軍軍校里當一個閑職教官,常年無法接觸到聯合艦隊的核心。
“李瞬臣!你好大的膽子!”山本大將勃然大怒,指著他呵斥道︰“這里是最高作戰會議室!誰允許你進來的?滾出去!”
“擅闖軍機重地,理當槍斃!”
“把他拖出去!”
將領們紛紛怒斥,仿佛李瞬臣的出現,是對他們這個純粹圈子的玷污。
李瞬臣卻置若罔聞,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目光越過眾人,直直地看向了主位上的東仙平八郎。
“都住口。”
出人意料的,東仙平八郎開口了。
他揮手制止了眾人的喧嘩,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這個不速之客。
“既然來都來了,”東仙平八郎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那就听听我們海軍軍校的第一天才,有什麼高見吧。”
山本大將等人雖然心有不甘,但元帥發了話,他們也只能憤憤地坐下,用能殺人的目光瞪著李瞬臣。
李瞬臣邁步走進會議室,徑直走到那副巨大的海圖前。
他沒有理會周圍的敵意,只是用一種近乎冷酷的、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開始了他的分析。
“諸君,在討論如何打贏之前,我們必須先認清一個事實︰這場戰爭,我們根本沒有贏的可能。”
第一句話,就如同一盆冰水,澆在了所有人的頭頂。
“混賬!你在這里胡說八道什麼!”山本大將猛地一拍桌子,再次怒吼起來。
李瞬臣沒有理他,只是伸出手指,點在了代表共和國艦隊的那個紅色箭頭上。
“首先,是戰艦。根據我們一年來不惜代價收集到的情報,敵人此次出動的三十艘‘欽州’級巡洋艦,每一艘都由鋼鐵鑄就,排水量超過四千噸,以蒸汽機為動力,航速穩定在十五節以上。我們的 望哨甚至報告說,它們的煙囪里噴出的黑煙,能遮蔽天空。”
他的聲音很平穩,卻讓在座的將領們臉色越來越難看。
“反觀我們,”李瞬臣的手指,移到了海圖上代表朝和國艦隊的藍色標記上︰“我們引以為傲的聯合艦隊,擁有大小戰船超過兩百艘,數量是敵人的七倍。但是,這些船,全都是木制的風帆戰船。我們日夜趕工,耗盡國庫造出的三艘鐵甲艦,至今仍是無法海試的實驗品,鍋爐隨時可能爆炸。”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其次,是火力。敵人的艦炮,是後膛裝填的線膛炮,口徑巨大,射程遠,精度高,使用的還是威力巨大的開花彈。他們的步兵,裝備的是可以連發的後膛槍。”
“而我們呢?我們船上裝的,大部分還是從陸軍要塞上拆下來的老式滑膛炮,射程不到敵人的一半。”
“我們的士兵,手里拿的還是需要從槍口填裝火藥的火繩槍,更多的人,還在使用弓箭。”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在座的每一位將領,那眼神里帶著一絲憐憫。
“諸君,請想象一下那個畫面。我們的勇士,用弓箭去射擊敵人的鐵甲,箭矢會像雨點一樣被彈開,無法造成任何傷害。我們的火炮,甚至夠不著敵人,就會被他們的巨炮在視線之外,一艘接著一艘,像砸核桃一樣,輕易地敲成碎片。”
“這場戰斗,雙方的懸殊太大太大了。這不是戰爭,這是單方面的屠殺。”
會議室里,死一般的寂靜。
剛才還群情激奮的將領們,此刻一個個臉色煞白,額頭上滲出了冷汗。
李瞬臣的話,像一把最鋒利的刀,毫不留情地剖開了他們用狂熱和自尊包裹起來的現實,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絕望的真相。
他們當然知道差距巨大,但從未有人敢如此赤裸裸地、用如此精確的數據,將這份絕望擺在台面上。
“夠了!”
山本大將終于忍無可忍,他漲紅了臉,指著李瞬臣的鼻子咆哮道︰“這些我們當然知道!還需要你這個下等的朝人來教訓我們嗎?元帥讓你進來,是讓你說仗怎麼打!不是讓你在這里動搖軍心,分析這些沒用的情況的!”
“住口!”
一聲沉雷般的怒喝,並非來自暴怒的山本大將,而是來自主位上一直沉默不語的東仙平八郎。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壓下了會議室里所有的嘈雜。
山本大將漲紅的臉僵在那里,咆哮卡在喉嚨里,進退不得。
所有將領的目光,都匯聚到了這位聯合艦隊的總司令身上。
東仙平八郎緩緩從座位上站起,他沒有去看山本,而是用那雙閃爍著危險光芒的眼楮,牢牢鎖定了李瞬臣。
“山本君說得對。”他慢條斯理地開口,語調卻冰冷如鐵︰“我們讓你進來,不是來听你宣讀皇國的訃告的。分析問題,誰都會。我要的,是解決問題的方案。”
他繞過巨大的會議桌,一步步走到李瞬臣面前,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到可以看清對方瞳孔中的倒影。
空氣仿佛凝固了。
“李瞬臣中將,”東仙平八郎的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像是在欣賞一件有趣的藝術品︰“你既然敢闖進來,想必已經準備好了你的‘高見’。”
“現在,說出來。告訴我,這盤必輸的棋,你要怎麼下?你那顆據說能算出天機的腦袋里,到底藏著什麼妙計,能讓我們從這屠宰場里,撕下一塊肉來?”
他的話語,既是逼問,也是一種另類的激將。
他給了李瞬臣一個舞台,一個在所有鄙夷他的人面前,證明自己價值的舞台。
李瞬臣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仿佛東仙平八郎那迫人的氣場只是拂過湖面的微風。
他迎著那雙賭徒般的眼楮,平靜地開口︰“元帥閣下,諸君。想要活下來,我們首先要做的,就是放棄幻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