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州,沐瑤辦公室。
這里與其說是一間辦公室,不如說是一個巨大的作戰指揮中心。
牆壁上沒有懸掛任何字畫或者裝飾,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幾乎佔據了整面牆的,由沐瑤親手繪制的炎黃共和國全境及周邊海域地圖。
地圖上,用紅藍兩色的細線標注著規劃中的鐵路、公路網,密密麻麻,如同人體的血管,預示著這個新生國家未來的脈搏。
另一面牆邊,則立著數塊巨大的黑板,上面寫滿了復雜的公式、化學結構式以及各種機械的設計草圖,從高爐煉鋼的最新配比,到蒸汽輪機的改良方案,再到下一代步槍的膛線設計,無所不包。
巨大的紅木辦公桌上,堆積如山的並非是傳統的奏折,而是一摞摞厚厚的工程藍圖和部門報告。《海州汴京鐵路第一期工程勘探報告》、《關于在運江上游建立梯級水電站的可行性分析》、《共和國第一版義務教育小學教材(草案)》、《軍工復合生產線產能報告》……每一份文件,都關乎著這個國家未來的走向。
沐瑤就坐在這堆文件之後,身著一身簡約的白色襯衫,袖口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
她烏黑的長發用一根銀簪簡單地束在腦後,素面朝天,卻難掩那份驚心動魄的美麗。
只是,那雙曾經流轉著狡黠與靈動的鳳眸,此刻卻因長時間高強度的工作,染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疲憊。
她剛剛結束了在海軍學校長達三個時辰的戰術推演課程,又馬不停蹄地回到這里,處理積壓的政務。
大腦就像一台永不停歇的精密機器,高速運轉著,處理著海量的信息。
規劃城市,設計水利,改良工業,編纂法典,推演國策……她幾乎是一個人,在推動著整個文明的車輪,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前飛奔。
這種感覺,既讓她感到一種創造世界的無上權柄,也帶來了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與疲憊。
她放下手中的繪圖筆,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窗外,已是黃昏。
夕陽的余暉給這座鋼鐵與混凝土澆築的新興城市,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
遠處開拓港的方向,蒸汽起重機的輪廓在暮色中如同遠古巨獸的剪影,高聳的煙囪依舊不知疲倦地向天空噴吐著黑色的濃煙,那是工業時代永不熄滅的呼吸。
“當……”
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
“進來。”沐瑤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
海州區長夏邱快步走了進來,他的神情中帶著幾分古怪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
“領導,港口那邊傳來消息。”夏邱躬身道︰“一支懸掛著朝和國旗幟的船隊,剛剛停靠在外港,請求入港。他們自稱是……是朝和國天皇派來的使團,前來向您……朝拜。”
“朝拜?”
沐瑤的眉梢輕輕一挑,眼中那層疲憊的薄冰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透出幾分銳利的興趣。
這個詞用得極有意思。
不是訪問,不是通商,甚至不是進貢,而是“朝拜”。
這是一種近乎將她神化的,最極致的謙卑姿態。
自她覆滅偽朝,建立共和國以來,周邊的小國不是噤若寒蟬,就是暗中窺探,像朝和國這樣,在汴京之戰中吃了大虧,還敢主動派船隊過來的,倒是頭一個。
而且姿態放得如此之低,低到了塵埃里。
事出反常必有妖。
沐瑤的指尖在微涼的窗玻璃上輕輕劃過,仿佛在觸摸著朝和國使臣那脆弱的國運。
“有趣。”她輕聲說道,聲音里听不出喜怒。
夏邱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
他知道,能讓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總統說出“有趣”兩個字,事情本身恐怕就一點也不有趣了。
“他們想‘朝拜’?”沐瑤轉過身,那雙因疲憊而略顯深邃的鳳眸中,閃爍著一絲玩味的光芒︰“既然客人遠道而來,又如此‘虔誠’,我們作為主人,自然不能失了禮數。”
她走到巨大的辦公桌後,重新坐下,隨手拿起一份關于新式紡織機改良的報告,目光卻沒有落在上面。
“傳我的命令,”她的聲音恢復了往日的平靜與冷冽︰“三日後,在迎賓館設國宴,款待朝和國使團。規格要高,場面要大,讓他們感受到我們共和國的熱情。”
夏邱心中一動,連忙應是。
熱情?這位領導的“熱情”,往往意味著對手的冰冷結局。
“另外,”沐瑤像是想起了什麼,補充道︰“晚宴的菜單,我親自來定。你讓中央廚房了,讓他們派個主廚過來,我有些新的‘菜式’,想讓他們學一學。”
“是!”夏邱躬身領命,退了出去。
辦公室的門被輕輕帶上,沐瑤放下了手中的報告,目光再次投向了牆上那幅巨大的世界輿圖。
她的視線越過廣袤的共和國版圖,落在了東方那片狹長、孤立的島嶼上。
“朝拜……”她低聲重復著這個詞,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這姿態放得太低了,低到了泥土里,反而透著一股不正常的味道。
一個剛剛經歷“大政奉還”、清洗了舊勢力的年輕天皇,一個正狂熱推行維新、模仿著她一舉一動的“學生”,會真的如此卑躬屈膝,毫無尊嚴嗎?
不。
這不過是弱者面對無法戰勝的強者時,最聰明的偽裝。
他們用最謙卑的姿態,來麻痹猛虎的警惕。
用最華麗的辭藻,來拖延被吞噬的時間。
他們想學,想看,想偷。
他們想用這寶貴的時間,為自己也鍛造出一副獠牙。
“想學?”沐瑤的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好啊,我教你。”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海州港口的方向。
夕陽下,那艘名為“開拓者”的鋼鐵巨獸,如同一頭蟄伏的洪荒猛獸,靜靜地停泊在金色的波光里。
“我就讓你們看一看,這個新時代的‘食譜’,究竟是用什麼寫成的。”
……
三日後。
以伊藤博文為首的朝和國使團,終于獲準進入開拓港。
當他們的商船緩緩駛入那由鋼鐵與混凝土澆築而成的港灣時,即使是早已做好了萬全心理準備的伊藤博文,心髒也漏跳了一拍。
太大了。
這里的一切,都大得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碼頭像山巒般聳立,蒸汽起重機如同傳說中的獨臂巨人,輕易地吊起數萬斤的貨物。
鐵軌在碼頭與城市間縱橫交錯,發出“ 當 當”的聲響,一列列沒有馬匹牽引的鋼鐵長蛇,噴吐著濃煙,飛速駛過。
寬闊得足以容納十輛馬車並行的街道上,鋪著平整的黑色瀝青。
一種名為“有軌電車”的奇特交通工具,在街道中央的軌道上“叮叮當當”地平穩滑行,引得使團成員們紛紛發出壓抑不住的驚呼。
街道兩旁,再也看不到低矮的木質房屋。
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高聳的紅磚或水泥建築,風格簡潔而硬朗,充滿了力量感。
無數高聳的煙囪,如同鋼鐵的森林,直插雲霄,不知疲倦地向天空噴吐著象征著工業脈搏的濃煙。
整個海州,就是一座正在發出震耳欲聾轟鳴聲的,巨大的機器。
而生活在這座機器里的“零件”們,也與他們想象中完全不同。
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臉上沒有麻木與順從,反而洋溢著一種自信甚至帶著幾分傲慢的神采。
他們穿著統一配發的藍色或灰色工作服,精神飽滿。
維持秩序的警察,身穿筆挺的黑色制服,腰間掛著統一的左輪手槍,眼神銳利如鷹。
當使團的車隊穿過街道時,伊藤博文注意到,路邊的民眾只是投來好奇而審視的目光,沒有任何人下跪,甚至連躬身行禮的都沒有。
那種發自骨子里的平等與尊嚴感,讓他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
這,就是沐瑤治下的共和國?
這哪里是一個國家,分明是一個武裝到了牙齒的戰爭機器,和一座效率高到令人發指的巨大工廠。
伊藤博文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將心中的震撼與恐懼,死死地壓在謙卑恭順的面具之下。
他身邊的副使和隨員們,早已面如土色,手心冒汗。
“伊藤大人……”副使小聲地,用帶著顫音的朝和語說道︰“這……這里簡直是……是鬼神的國度。”
“慎言。”伊藤博文低聲呵斥,但自己的聲音也有些發干︰“從現在起,忘記我們是誰。我們只是前來向神明朝聖的,最虔誠的信徒。”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越是如此,就越證明陛下的決策是何等英明。
與這樣的國家為敵,朝和國連一天都撐不下去。
他們唯一的生路,就是“學習”。
不惜一切代價地學習,然後追趕,直到有朝一日,他們也能擁有這樣的力量。
……
車隊最終停在了迎賓館前。
這里曾是前朝的一座王府,如今被改造成了專門接待外賓的場所。
但內部的裝潢,卻已經完全被改造。
奢華的雕梁畫棟被簡潔的線條取代,牆上掛著的不是字畫,而是共和國的版圖和海州港口的規劃圖。
一切都透著一股實用、高效、甚至有些冰冷的現代氣息。
在一名共和國外交部官員的引領下,伊藤博文獨自一人,前往沐瑤的辦公室,覲見那位傳說中的女人。
他懷著朝聖般的心情,踏入了那間決定著東大陸命運的辦公室。
辦公室里沒有想象中的奢華與威嚴,反而像一個巨大的工坊。
牆上的巨幅地圖,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和草圖,堆積如山的報告與藍圖……這一切,都讓伊藤博文感到一種智識上的絕對碾壓。
然後,他看到了那個坐在文件堆後面的女人。
她穿著一身簡單的白色襯衫,長發隨意地束在腦後,臉上未施粉黛。
然而,當她抬起頭時,那張美得不似凡人的臉龐,和那雙仿佛能洞穿人心的鳳眸,還是讓伊藤博文在一瞬間忘記了呼吸。
間諜送回的畫像,不及她本人風華的萬分之一。
更可怕的是,那美麗之下,是深不見底的冷靜與權柄。
她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卻仿佛是整個世界的中心。
“朝和國特命全權大使,伊藤博文,叩見炎黃共和國總統,沐瑤大人。”
伊藤博文沒有絲毫猶豫,雙膝跪地,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五體投地大禮。
他將自己的額頭,緊緊地貼在冰冷的地板上,姿態謙卑到了極點。
“請起吧。”沐瑤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共和國,不興跪拜之禮。伊藤大使,請坐。”
“謝大人。”伊藤博文恭恭敬敬地站起身,卻只敢在椅子上坐了半個臀部,腰桿挺得筆直。
“大使遠來辛苦。”沐瑤的嘴角帶著一抹淺笑,仿佛鄰家姐姐般溫和可親︰“不知貴國天皇,派大使前來,所為何事?”
來了。
伊藤博文心中一凜,連忙從懷中取出一份用最華麗的絲綢包裹的國書,雙手高高舉過頭頂。
“啟稟大人。我朝和國,自古以來便對天朝上國心懷無限景仰。如今,大人掃清六合,再造乾坤,建立共和國,實乃萬世不遇之盛舉。我皇玉仁,對大人之功績與智慧,敬佩得五體投地,日夜感念。”
他的言辭極盡諂媚,仿佛沐瑤不是凡人,而是降臨世間的神佛。
“我皇特派微臣,前來‘朝拜’大人。其一,是為獻上我朝和國最微不足道的貢品,以表達我皇對大人最崇高的敬意。”
他拍了拍手,門外,幾名隨從抬著數個巨大的箱子走了進來。
箱子打開,里面是流光溢彩的珍珠、精美絕倫的漆器、華麗無比的絲綢,以及數箱黃澄澄的金條。
“其二,”伊藤博文的聲音愈發恭敬︰“我皇懇請,能與共和國永結盟好,奉共和國為宗主。我朝和國,願向共和國全面開放所有港口與市場,撤銷一切關稅,任由共和國商船自由貿易。我朝和國,願成為大人手中最忠誠的一柄刀,為大人刺向更遙遠的世界,掃清障礙。”
沐瑤靜靜地听著,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
開放市場?撤銷關稅?
這哪里是結盟,這分明是經濟上的徹底投降。
他們要把自己的國家,變成共和國的商品傾銷地和原材料供應地。
用一個國家的經濟命脈,來換取苟延殘喘的時間。
好大的手筆,好決絕的隱忍。
這個玉仁天皇,是個人物。
“貴國天皇的心意,我收到了。”沐瑤的目光在那幾箱金銀珠寶上掃過,仿佛在看幾塊普通的石頭︰“這些東西,你們帶回去吧。共和國與他國交往,講究的是平等互利,不是朝貢體系。”
伊藤博文心中一驚,連忙道︰“大人,這萬萬不可!這是我皇的一片赤誠之心,若大人不收,微臣萬死難辭其咎!”
“我說過,讓你帶回去。”沐瑤的聲音依舊溫和,但那份不容置疑的意味卻加重了幾分。
伊藤博文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濕。他不敢再堅持。
“至于結盟之事,”沐瑤端起桌上的茶杯,輕輕吹了口氣︰“我原則上同意。具體的條款,之後會有外交部的人和你們詳談。”
“謝大人!謝大人!”伊藤博文如蒙大赦,激動得差點又要跪下去。
“今晚,我在迎賓館為諸位設下了接風宴。”沐瑤放下茶杯,站起身︰“希望諸位能吃得盡興。”
她這是在下逐客令了。
“微臣……感激不盡!”
伊藤博文躬著身,小心翼翼地退出了辦公室。
直到門關上的那一刻,他才發現,自己全身的衣服,都已經被汗水濕透。
與那個女人共處一室,不過短短一刻鐘,卻比打一場仗還要疲憊。
他成功了嗎?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像一個脫光了衣服的人,站在一頭猛虎面前,而那頭猛虎,只是微笑著,舔了舔它的爪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