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還是想不通?”林不凡看著他那副天人交戰的痛苦模樣,又給他倒了一杯酒。
馮小煜木然地端起酒杯,這一次他沒有一飲而盡,而是學著林不凡的樣子,輕輕地晃了晃。暗紅色的酒液在杯壁上掛出一道道漂亮的痕跡,像極了……血。
“林少……我……”馮小煜的聲音干澀無比,“我只是……只是覺得,這樣做是不是已經偏離了初衷?我們……我們和那些濫用權力的人,又有什麼區別?”
“區別?”林不凡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絲不屑,“區別大了去了。”
他放下酒杯,身體微微前傾,“他們濫用權力,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是為了欺壓良善,是為了把黑的變成白的。”
“而我們,”林不凡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馮小煜,“我們做的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是為了讓一個被逼到自殺的花季少女,能討回一個公道。”
“是為了讓那幾個仗著自己未成年,仗著家里有點背景就肆無忌憚踐踏別人尊嚴的人渣,付出她們應有的代價。”
“是為了告訴所有和彤彤一樣,正在遭受或者曾經遭受過霸凌的人,這個世界,還有光。”
“你管這個,叫偏離初衷?”
是啊……
自己到底在糾結什麼?
法律的初衷,不就是為了懲惡揚善嗎?
馮小煜腦子里那座名為“信仰”的大廈,在林不凡這番話的沖擊下開始劇烈地動搖。
他想起了李靜那無助的淚水。
想起了那段讓他攥緊拳頭的霸凌視頻。
又想起了自己那躺在病床上,為了省錢連止痛藥都舍不得吃的父親。
如果……如果當初有這樣一個人,願意用“不光彩”的手段,去“設計”一個結果,讓那些放高利貸的混蛋得到應有的懲罰……自己會拒絕嗎?
不會。
馮小煜在心里,給了自己一個無比清晰的答案。
他不僅不會拒絕,甚至會跪下來磕頭感謝。
什麼狗屁的程序正義!
在絕對的絕望面前,結果才是一切!
這一刻,馮小煜感覺自己身體里的某個開關,被徹底打開了。
他的眼神,不再迷茫,不再痛苦。
“林少……”他抬起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楮里,閃爍著一種讓林不凡都感到有些意外的光芒,“我……我好像……有點明白了。”
“哦?”林不凡饒有興致地看著他,“說說看,你明白了什麼?”
“法律,是武器。”馮小煜一字一頓地說道,“既然是武器,那就不該有善惡之分。關鍵在于,用它來對付誰。”
“對付好人,它就是凶器。”
“對付壞人,它就是神器。”
“我們現在要做的,不是去遵守那些對壞人有利的規則,而是……去利用這些規則,甚至……創造新的規則,來達到我們的目的。”
“我們手里有最好的牌,那就是‘受害者’這張牌。我們天然地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正義。”
“只要我們的最終目的是正義的,那麼過程中的一些……手段,就可以被忽略。”
馮小煜越說越激動,他的大腦在酒精和壓力的雙重刺激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著。
無數個被他否定的方案,此刻重新在他的腦海里排列組合。
搶劫罪……
故意傷害罪……
那座名為“未成年人保護法”的大山,似乎……也不是那麼不可逾越了。
只要……只要能找到一個合適的角度,挖開一道口子!
“不錯。”林不凡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看來,這酒沒白喝。”他端起酒杯,朝著馮小煜示意了一下,“繼續說。”
馮小煜也端起酒杯,輕輕地抿了一口,好像味道也還行。
“林少,我之前一直陷入了一個誤區。”馮小煜放下酒杯,眼神變得銳利起來,“我一直在想,怎麼用她們‘已經’犯下的罪行,去給她們定罪。”
“但現在我明白了。”
“我們完全可以,讓她們‘將要’犯下一個,足以讓她們萬劫不復的罪行。”
“一個……就算有《未成年人保護法》也保不住她們的罪行。”
林不凡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好,那接下來就交給你了,時間也不早了我要去睡覺了。”
林不凡說完便端起酒杯,將杯中剩余的紅酒一飲而盡。
然後,他站起身走到馮小煜的面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早點休息。”
“是,林少!”
馮小煜興奮地站直身體,深深地鞠了一躬。
“保證完成任務!”
......
次日,馮小煜婉拒了林夜鶯派車護送的提議。他獨自一人,打了一輛出租車,再次來到了那個破舊的幸福里小區。
這一次,他的心情與昨天來時已經截然不同。
昨天,他是一個懷揣著法律理想,卻被現實無情打臉的迷茫學子。
而今天,他是一個手握“劇本”,即將主導一場審判的“導演”。
他站在那棟熟悉的居民樓下,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邁步走了上去。
開門的,依舊是面容憔悴的李靜。
當她看到只有馮小煜一個人的時候,眼神里閃過一絲失望。
“馮……馮律師,怎麼就您一個人?林先生和甦律師呢?”在她看來,馮小煜太年輕了,看起來就像個沒畢業的大學生,根本不像能辦大事的人。
“李阿姨,林少和甦律師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馮小煜的語氣很平靜,他沒有在意李靜眼神里的那絲不信任,“這個案子,林少已經全權交給我來負責了。”
“交給你?”李靜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小馮律師,不是阿姨不相信你,只是……這件事……”
“李阿姨,我知道您的顧慮。”馮小煜打斷了她,“但在回答您的問題之前,我想先進去跟彤彤單獨聊幾句。”
“跟彤彤聊?”李靜愣了一下,隨即苦笑道,“小馮律師,沒用的。她現在誰都不見,誰的話都听不進去。昨天甦律師跟她說了半天,她連被子都沒掀開……”
“不試試怎麼知道呢?”馮小煜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一種莫名的自信。
李靜看著他那自信而又堅定的樣子,鬼使神差地竟然點了點頭。
“那……好吧。您……您別刺激她。”
馮小煜沒再說什麼,徑直走進了那間昏暗的臥室。
和昨天一樣,那個叫彤彤的女孩依舊像一只受傷的刺蝟將自己蜷縮在被子里,仿佛這樣就能隔絕整個世界。
空氣中,依舊彌漫著那股淡淡的藥味。
馮小煜沒有像甦忘語那樣,蹲在床邊用溫和的語氣去安慰她。
他只是拉過一張椅子,在床邊坐下,然後用一種近乎冷酷的、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開口了。
“我知道你醒著。”
“我也知道你能听見我說話。”
“我不是來安慰你的,更不是來給你灌雞湯的。”
“我只問你一個問題。”
馮小煜的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極低。
“你想不想,看著那三個把你推進深淵的人渣,被關進監獄?”
“你想不想,讓她們在未來的十年里,每天都在冰冷的鐵窗後面,為你今天的痛苦而懺悔?”
“你想不想,親手毀掉她們的人生,就像她們毀掉你的人生一樣?”
話音落下,被子里那具一動不動的身體竟猛地顫抖了一下。
有反應了!
馮小煜見狀坐直了身體,露出了微笑。
他知道,自己賭對了。
對于一個被逼到絕境,甚至選擇用死亡來逃避的人來說,任何的安慰和鼓勵都是蒼白無力的廢話。
唯一能重新點燃她生命之火的,只有一樣東西。
那就是——恨。
“我知道你恨她們。”馮小煜繼續說道。
“你恨她們搶你的錢,打你,罵你。”
“你更恨她們,扒光你的衣服,拍下那些讓你生不如死的照片和視頻。”
“你躺在這里,不吃不喝,不說話,你以為你是在懲罰自己嗎?”
“不,你是在懦弱,是在逃避。”
“你用自殘的方式來向這個不公的世界,進行著最無力的抗議。”
“可結果呢?結果是什麼?”
“結果是,你的父母為你愁白了頭,而那三個人渣,現在正在學校里跟她們的朋友們分享著你被侮辱的視頻,嘲笑著你這個連死都死不掉的廢物!”
“廢物”兩個字像一根針狠狠地刺進了彤彤的心里。
被子里的身體,顫抖得更加劇烈了。
壓抑的、如同小獸般的嗚咽聲,從被子里傳了出來。
門外,偷听的李靜心疼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她想沖進去,把這個說話如此惡毒的“律師”趕出去。
但她又不敢。
因為她發現,自從這個年輕人進來之後,她的女兒第一次有了這麼大的反應。
“哭?”馮小煜的聲音,愈發冰冷,“哭有什麼用?眼淚,是這個世界上最廉價的東西。”
“它換不回你的尊嚴,更不能讓那些傷害你的人,得到一絲一毫的懲罰。”
“你現在只有兩條路可以走。”
“第一條,繼續躺在這里,當一個活死人。然後,在某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再鼓起勇氣,從這棟樓上跳下去。這一次,記得選高一點的樓層,別再給自己被救回來的機會。”
“第二條路……”
馮小煜頓了頓,聲音里充滿了誘惑。
“掀開你的被子,看著我。”
“然後,跟我合作。”
“我會給你一個機會,一個讓你親手復仇的機會。”
“我會讓那三個人渣,跪在你面前痛哭流涕地求你饒了她們。”
“我會讓她們的父母,傾家蕩產,聲名狼藉。”
“我會讓她們,在暗無天日的監獄里,度過她們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年。”
“現在,告訴我,你選哪一條?”
臥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只剩下那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就在門外的李靜快要忍不住沖進去的時候。
那床蒙著頭的被子,被一只蒼白而瘦弱的手,緩緩地……掀開了。
一張布滿了淚痕,卻寫滿了滔天恨意的臉,出現在了馮小煜的面前。
女孩的嘴唇,因為長時間的缺水而干裂。
她的眼楮又紅又腫,但那雙眼楮里卻燃燒著一簇復仇的火焰。
“我……選第二條。”
她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但每一個字都充滿了力量。
李靜在門外听到女兒的聲音,激動得差點當場哭出來。
這是女兒自殺被救回來之後,第一次……開口說話!
馮小煜的臉上,這次露出了溫柔的笑容。
“很好。”他站起身,看著床上的女孩,“從現在開始,忘記你是一個受害者。”
“你要記住,你是一個演員。”
“一個即將主演一場復仇大戲的,大女主。”
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份文件。
“這是你的劇本,拿去把它背熟。”
“明天,大戲開場。”
彤彤顫抖著手,接過了那份薄薄的,卻承載著她所有希望的“劇本”。
當她看到上面那些台詞和情節設計時,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楮里閃過了一絲恐懼。
“我……我怕……我怕我演不好……”
“你不是在演戲。”馮小煜看著她,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只是,在做你自己。”
“記住,從你點頭的那一刻起,你就沒有回頭路了。”
“你和我,都一樣。”
彤彤看著馮小煜那狠厲的眼神,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