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氏欣然應下。
    在付氏離開後,程芙獨自坐在小窗子邊,直到日影西斜,晚霞燒紅了天際。
    寄居清安縣那些年,她漲了不少見識,每逢年節,徐夫人都會命人包一些節禮賞捕頭,捕頭則幫徐夫人處理諸多“瑣事”。
    然而這一套在凌雲身上不好使,他全程跟進過甦姑娘一案,清楚她的底細,清楚她毫無價值。
    她的示好猶如跳梁小丑。
    經此一事,程芙平靜地接受了高傲根本不能把人變得高貴,此間已是泥濘,唯有利用崔令瞻這株參天大樹不斷向外攀爬,才有逃離王府的可能。
    否則只能爛在這里了。
    崔令瞻在軍營待到傍晚。
    墨硯輕手輕腳走進營房,俯身撥撥碳火,又試了茶水溫度,換上一盞更適宜的。毅王突然起身,他忙跟去,拿起衣架的斗篷,在王爺的腳步即將邁出門檻前為其披上。
    崔令瞻自己系好衣結。
    這一連串換成阿芙來做肯定能難死她,崔令瞻忽然笑了,想起她許多窘迫的模樣︰第一次服侍他寬衣時的生疏;分不清哪只玉杯是漱口的哪只是喝的;有時還會被突然的西洋鐘聲驚得抖一下。
    全都是些稀松平常的小事,且她也不一直那樣,現在就利落沉穩許多。
    月上樹梢,山中清冷,值夜官兵路過,不時傳來金屬鎧甲發出的嚓嚓聲,他們發現毅王,紛紛肅立行禮問安,毅王只點點頭,沿河默行。
    再不回去阿芙可就睡熟了。
    此時她是否也在等他?踐行當日的承諾——初九伺候他。亦或因他沒出現而松了口氣。
    今晚,是他期盼已久的,卻又跑出來冷靜,夜風不斷吹得他清醒。
    其實重要的事應當賦予隆重的意義。他與她的第一次,不能也不該就那樣糊里糊涂發生,總要有點儀式感,好在她心里留下痕跡。
    幾聲尖銳的貓叫撕裂夜空,崔令瞻又遇到那群野貓,靠軍營的泔水桶吃得膘肥體健,形成嚴格的領地意識,不允許任何貓兒過來分享。
    被追逐撕咬的仍是上回那只,竟還活著。
    他抬腳走過去,貓兒們一哄而散,獨留小貓躺在枯枝敗葉間,呼吸微弱吸,睜著亮閃閃的貓眼盯著一步步逼近的人類。
    “唉喲,真埋汰,王爺您歇著,千萬別踫,交給奴才吧。”墨硯哪敢讓這個祖宗下手,忙三步並作兩步趕上前,翹著手指捏起小貓,笑道,“還活著。”
    當月光與宮燈同時照下來,照清了一雙倔強的貓眼,仿佛水中的明月,崔令瞻凝眸。
    一只貓的貓生從此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它擁有燕陽最尊貴的主人,未來是大昭最尊貴的貓。
    次早崔令瞻回府,帶回一只叫烏金姑的小貓,交給程芙飼養。
    因是出發去目池山的日子,眾人不得不早起,程芙睡眼惺忪,登車時腳下晃晃悠悠,崔令瞻不放心,輕攬她一齊進了車廂。
    崔毓真做個鬼臉,小跑幾步,在僕婢的服侍下登上瑞康的馬車,卓婉茉撇開臉緊跟其後。
    卓霄安則不願同行,正躺在屋里睡大覺,無人在意。
    車夫一揚鞭,甩出刺耳的 啪聲,輪轂嗡嗡,王輦自街門的八字影壁前出發,擺導隨行不下五六百人,所經之處,沉香如霧,燭炬如星。
    上次站在王府外還是三月,如今都臘月了。程芙舒展眉眼喟嘆,時光過得真快。
    深空釅釅的黑,不見雲月,蒼穹下行駛的隊伍照得四下亮如白晝,程芙隔著明瓦窗朝外望,影影綽綽。
    崔令瞻打開另一側車窗,與凌雲低聲交談。
    “王爺,將士們昨兒在冰嬉場烤了您賞賜的肉,都說好吃,哈哈哈。”
    “拿出真本事給本王瞧了,還有重賞。”
    “有王爺您這句話,屬下今年可要沖了。”
    “往年也沒見你不沖。”崔令瞻說。
    凌雲嘿嘿地笑,含笑的眼無意識地越過毅王投向了程芙,微不可察一滯,轉而別開臉,崔令瞻關上窗。窗外凌雲翻身上馬,噠噠噠跑向隊伍前頭。
    車廂里變得安靜,崔令瞻啟音道︰“烏金姑,仔細養。”
    程芙︰“是不是很貴?”
    “長得像你。”
    “不像。黑乎乎的丑著呢。”
    他突然笑了,“你以為自己很漂亮?”
    “難道不是?”她不解地看向他。
    那雙注視他的眼楮極無辜,崔令瞻竟開始認真思考阿芙的問題,目光與她纏繞著,撩撥著,而後微微的笑,回答︰“漂亮。”
    程芙也彎彎一笑。
    他挑眉,捏她細膩的粉腮,把惹她惱了,再一言不發啄吻她的唇,疼愛著,懲罰著。
    其實她的眉毛也沒多麼完美,缺了一小截,離得近方能看清。生氣時嘴唇還有點歪,丑。靠近心髒的位置長了塊胎記。更可笑的是沒啥方向感,有次他眼睜睜瞅她從一條小徑繞了三遍繞回原地,滿面緋紅,那一瞬他突然覺得她挺笨的。
    這麼笨的人怎會是劣跡斑斑的壞姑娘呢?
    她笑起來那麼美,主動環住他時又那般甜,在他心上開了一樹的繁花。
    她待他會不會也將有所不同?
    頻繁的親吻後,肌膚的親近猶如曖昧的瘴霧,將人引向期待的迷局,在這座算不得愉快的樊籠里,她會不會陪他一起沉淪?
    程芙眼底掠過一抹譏諷。
    巳時正,毅王的車駕抵達目池山冰嬉場,眾將士躬迎,呼殿之聲浩吞山河,一眾女眷瞠目回顧,大多是頭一回切身感受到軍隊的力量與嚴整。
    未正陰陽交匯,天地貫通,燕西軍在天池台祭告,毅王身著綴有五爪正龍的冕服登上白玉階,面朝青銅巨鼎上香三炷,又面朝京師龍椅的方向敬一杯烈酒,而後撩衣跪地叩首,台下眾將士整齊劃一跪地,高呼吾皇萬歲。
    程芙端坐營房的落地罩前,愣愣瞅著獵獵旌旗,寶蓋珠幢,黑鴉鴉的燕西軍,遍體生寒,一些天真的想法頃刻間灰飛煙滅。
    在這里趁亂出逃,即便不被野獸捕食也會凍餓而亡,這麼多的將士早晚也能把她揪出來,且她還不認得方向……
    想要活,必須走官道。
    ……
    少頃,一行僕婢簇擁著衣飾華麗的大小美人款款而來,邁進了程芙所在的觀景營房。
    “敏嘉郡主安,明珠郡主安。”
    眾僕婢此起彼伏福身問安,卓婉茉滿面春風,牽著崔毓真的小手穿過人群。
    程芙輕然退到了朱紅的梁柱後,雙手交疊在腹前垂首。
    兩位郡主就近坐在程芙方才所待的位置,說說笑笑。卓婉茉給崔毓真講典故,妙趣橫生,就算沒讀過書的僕婢們听了也覺得有意思。
    這是個肚里有墨水的人。
    程芙也听了進去,直到卓婉茉對她招手,笑道︰“我記得你是表哥的人,阿芙?”
    “回郡主,奴婢是。”
    “真漂亮。”卓婉茉贊嘆,“既然是表哥的人,不必拘謹,快過來暖和。”
    程芙想了想,端然走過去,一名機靈的婢女忙搬來圈椅,邀她坐下,另一名則捧來香爐和果茶,白霧氤氳,馥郁襲人。
    她柔聲謝了座,只坐了半邊身子,規規矩矩,全無一點得勢的矜驕之色。
    不恃寵生嬌說起來簡單,真正做起來就會發現幾多困難,這個道理猶如窮人乍富,便是再想遮掩也掩不住由內而外的優越感。
    明珠郡主不動聲色觀察著敵友未明的美貌少女。
    崔毓真對程芙毫不陌生,毫不在意,一門心思都在听故事上,不停催問“然後呢,然後呢”。
    卓婉茉笑吟吟地繼續講。
    故事的結局大快人心,莊姬以色侍人,不敬主母,最終自食惡果,連同親生的兒子鋃鐺入獄;而溫婉聰慧的程姬因早年識大體且忠心耿耿,不僅受到了主母的特殊優待,晚年還得以隨兒子去封地養老。
    人人都夸贊程姬高瞻遠矚,跟對了主子,嘲笑莊姬不自量力。
    程芙始終安安靜靜的。
    崔毓真饜足地伸伸懶腰,起身抱起她的貓兒玩去了,獨留卓婉茉和程芙無聲對坐。
    “阿芙也對野史感興趣?”
    “回郡主,是您講得好。”
    “表哥那里藏了不少有趣的書,你去翻翻。”
    “奴婢不敢僭越。”程芙慢慢抬頭看向她,婉聲道,“沒有王爺的準許,誰也不能進他書房。”
    “連阿芙也不能進?表哥當真小氣。”
    “奴婢自該有奴婢的本分,斷不能因主子大度就忘乎所以的。”
    “是個懂事的好姑娘。”卓婉茉點頭,“不怪表哥喜歡,我也喜歡了。”
    程芙淺淺地笑,“奴婢惶恐。”
    你來我往試探一番,兩個聰明的女孩子已是心照不宣,彼此都很滿意。
    明珠郡主與芙小姐攀談起來,言笑晏晏,很是融洽。但周遭的僕婢過多,呼吸悶得慌,她揮一揮手,眾人只好後退了數十步,有的退去了門檻外。
    四下一霎就空曠起來,免去了隔牆有耳,卓婉茉呷一口清茶,道︰“阿芙美貌聰穎,便是我見了也不禁疼惜,表哥真不會疼人,連個名分都不給。”
    他不給的,王妃可以給,給的可能更多。
    程芙喟嘆,有淒苦之色翻涌眼底,彌漫成了水霧,“奴婢出身低微,不怪王爺心硬。”
    美人我見猶憐這句話並非空穴來風,卓婉茉被程芙的一番自苦迷了眼,嘴唇翕張,沒能接上話。
    好半晌,才醒轉過來,干笑一聲︰“原來你這般欽慕表哥。”
    程芙蒼白的臉色微微泛了紅,落寞道︰“王爺芝蘭玉樹,又有幾人能無動于衷。”
    愛慕表哥是件很正常的事,沒感覺才讓人生疑呢。卓婉茉表示理解,“表哥天潢貴冑,你痴心于他也不為過。那麼……阿芙想做程姬還是莊姬?”
    “阿芙姓程,自然只能做程姬的。”
    卓婉茉更滿意了,臉龐白里透著粉,亮亮的,“阿芙求什麼?”
    無非名利金錢。
    程芙極目遠眺,似是在認真思索,幽幽道︰“奴婢想遠離是非,忘了永遠都得不到的人。”
    動了心卻看不到未來的女子,決定抽身,卓婉茉依舊理解,曾經自己也是如此,幸好甦月嫣英年早逝。
    程芙引袖拭去腮畔一滴珠淚,長嘆︰“主要是奴婢飲了大半年避子湯,早已不宜再有孕。雖說今時如日中天,可他日色衰愛馳,豈非更慘?”
    卓婉茉怔怔瞅著眼前的少女,漫生一絲愧疚,不禁咽了咽干澀的喉嚨,訕訕道︰“表哥那般愛重你,必不叫你後半生無所依的。”
    “與其依靠男人,奴婢更想在自己還有用之時為真正能護住奴婢之人……分憂。”程芙意味深長看向她。
    卓婉茉心跳加速,進展的好順利,完全不費吹灰之力。
    “若能得主母憐惜,奴婢經後也能少挨些打了。”
    言下之意若非逼急了誰舍得離開毅王。
    卓婉茉大驚失色︰“表哥還會打人?”
    “男人嘛,性子都那樣。”程芙羞澀地垂了頭,聲若蚊吟,“奴婢呆傻,總有服侍不周之時,房幃間犯了王爺忌諱,挨兩拳踢兩腳都是應當的。”
    卓婉茉提著裙子站起身,有些狼狽,欲對程芙說什麼,終是凝在了喉頭,借口陪崔毓真,匆忙離了席。
    程芙目送她慌張的背影,重新落座,把整個身子舒舒服服嵌進了圈椅。
    他人房闈之事,卓婉茉再震驚也不敢透漏出去半個字。
    程芙自認也不全是胡謅。一旦侍寢不就得喝避子湯,喝多了不就再也無法有孕?
    至于拳打腳踢,他壓著她沒輕沒重地擺弄,有時確實有一點疼,總之她不會有負罪感,一個沒有尊嚴的玩物要講什麼仁義禮智信呢。
    當然怎麼利己怎麼來。
    明珠郡主要是因為這番話從此對崔令瞻退避三舍,程芙全當自己做了件好事。反之,仍舊心存幻想的話,便也怨不得旁人了。
    人各有命。
    獨坐片刻,程芙幽幽嘆氣。
    這聲嘆息伶仃孤寂,渺若一段杳杳塵煙。
    “唉聲嘆氣多了長不高。”一只大手搭在了她肩上。
    祭天儀式這麼快就結束了?程芙仰臉看向崔令瞻,“王爺。”
    “明日一早慶典,大家早些回去也好保存體力。”
    “您可還記得要教我騎馬的事?”程芙拉著他的手晃了晃。
    “記得。”他與她十指相扣,問,“怎麼突然對馬感興趣?”
    “旁人不是有馬便是有馬車,偏我跟了王爺什麼都沒有。”她垂眸嘟囔一聲。
    崔令瞻俯就也坐下,偏頭與她四目相視,皺眉失笑,“我送你的寶石也不便宜,足夠換輛馬車和馬的。”
    “您真會說笑,那麼大一顆,我既不能戴手上也沒法掛在頸間,更不能騎出門。”
    “你要出門作甚?”
    “就是打個比方。”程芙站起身,不滿地斜睨他,“芳璃說燕陽的春日小姐貴婦乘車騎馬,來往整條街都是香的。我從未見過那樣的熱鬧,我也沒有只屬于自己的馬車,更不會騎馬,我不甘心。”
    崔令瞻也站起身,“好,給你買。”
    她高興地環住他精瘦結實的腰桿,依偎在他胸口。
    崔令瞻垂眸環緊她。
    “那說好了,開春後您可得把我教會,我要乘著自己的馬車參加會選。”
    “你到底是要馬還是馬車?”
    “都要……不行嗎?”
    “行。”他低頭貼著她額頭,“那你乖不乖?”
    程芙將他拉得更低,主動噙住他雙唇,崔令瞻眼簾俱顫,旋即更熱情地回應,雙手捧住她小小的臉龐,她像只謹慎又野心勃勃的狸貓,咬了他,他停滯,下一瞬她突然打開了牙關,任由他深深侵略,掀起了一池滾燙的漣漪。
    他覺得自己快要燃燒了。
    良久之後,激烈的糾纏才依依不舍停止,崔令瞻唇色嫣紅,五官看上去益發鮮艷奪目。
    程芙努力勻了勻呼吸,抵在他懷中悶聲問︰“王爺,晚上過來嗎?”
    崔令瞻的心跳驟然狂亂,身體比聲音更先熱烈地回答了她。
    程芙假裝沒有發現。
    良久,他“嗯”了聲,復又解釋,“這里冷,我抱你睡,侍寢的事回府再說……”
    兩人手牽著手回了暖閣,芳璃服侍程芙換了更厚的棉衣棉裙,戴上手衣和面衣,再披一件厚實蓬松的銀狐斗篷,整個兒變得毛絨絨的,宛如某種完全沒有傷害的小獸。
    戶外,凌雲牽來了一匹高大健壯的鮮卑青驄馬,名喚青烈,另一親衛搬來上馬凳,王爺肯定不需要這個,只有程芙才需要。
    尋常姑娘見了青烈,好一些的腳軟,差的能當場嚇哭,崔令瞻一上來就牽出它多少存了點戲弄的壞心思,知難而退吧姑娘。
    程芙怔怔瞪著眼前的巨獸,雙足僵住,暗暗沉下了所有力氣,不叫自己後退。
    她再木訥也從崔令瞻和凌雲的眼神里讀到了戲謔和輕慢,仿佛都在等她出丑。
    這種感覺過于尖銳,刺痛了她,點燃了胸臆的一團火,燒紅了眼,沸騰了心。
    程芙抿唇輕提裙擺一步跨上了板凳,崔令瞻的手同時伸去,虛扶著魯莽的她。
    陌生的氣息陌生的人,青烈漠然的目光立即瞟過來,程芙想,這麼多人在呢,有種你就摔死我,我死了倒也干淨。
    青烈哼了聲,扭過頭安靜極了,尾巴悠然晃了晃。
    它只是一匹面目猙獰的溫柔巨獸罷了。
    程芙笨拙地跨上馬鞍,薄汗浸濕了脊背。
    凌雲輕笑一聲。
    崔令瞻利落地翻身而上,一手接了凌雲遞來的馬韁,一手環著程芙,馭馬緩轡前行。
    馬蹄噠噠,程芙的身形直愣愣地晃,一陣陣不適的顛簸悄然擴散。
    “放松。這里放松。”崔令瞻在她腰腹比劃,“這里發力,跟著我慢慢動。”
    程芙︰“……”
    “配合不了馬背的節奏,不消多會兒腰就廢了。”他揚眉道,“你以為日行千里只是坐在那里輕輕松松?”
    程芙澀然道︰“可我有點難為情。”
    “那我們走遠些。”
    “嗯。”
    等走得遠了,隨行的人被完全甩在了後方,程芙才輕聲問︰“現在,我做的對嗎?”
    “有進步。”
    程芙抿笑,抬起頭來,眼波如水。
    崔令瞻低頭輕輕撞一下她腦門,“對了,有件事想問問你。”
    “嗯?”
    “听說你為我喝了半年的避子湯。”
    程芙心頭猛一個踩空,啞然失色。
    “我還拳打腳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