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誤以為程芙是王孫侯府里雇佣的了不起的醫女。
    程芙不多解釋,略一頷首︰“有勞師傅。”
    此事沒過多久便傳進了付大娘耳中,她一向消息靈通,更何況關于程芙的“大喜事”。
    程芙一直都是下人們私下議論的焦點,當然多是些好話,沒人敢明著說句不好。
    幾日不見,付大娘還怪想的,未料飛上枝頭的程芙竟有空來瞧自己,登時高興地一把攥住程芙的手,將人往屋里請。
    “我說你可算有了盼頭,你姨母的事放在王爺那里就是一句話……”
    “還請大娘幫我保守秘密。雖說也不是多大的秘密,只是能不叫王爺知道的話更好。”程芙道。
    啊?付大娘愣了下,問︰“為何?”
    “我與你們不一樣,不是受雇更非普通的身契買賣,而是犯了事才被罰入王府為奴的,能不麻煩王爺便不麻煩的好。”程芙柔聲道,“免得給他也給我姨母添亂。”
    付大娘意會了,表情變得有些復雜。
    崔令瞻隱約記得程芙有個姨母,但他在宣陽待了半年,很難關注沒那麼重要的點,而今才回王府不久,程芙又未曾求他,自然就擱置了。
    程芙深知這點就更不想勞動他,唯恐姨母不理智做些什麼,更怕他對姨母做什麼。
    付大娘的復雜表情越來越明顯,明顯到程芙無法忽略的地步。
    “大娘可是有話與我說?”她問。
    “呃,阿芙啊。”付大娘支吾道,“我原本沒考慮太多,就想著幫幫你的,所以……”
    程芙睜了睜眼望著她。
    付大娘嘆口氣︰“所以就求到了凌大人跟前。我與他有些淵源,他的面子最大,要不是為了你,我可舍不得動這麼大的人情。”
    她動用了自己在世上最大的關系,心疼之余總算松了口氣,沒想到可能會搞砸,當下自責不已,五味雜陳,卻被程芙突然抱住,一疊聲感激著。
    程芙安慰了她好一會兒,笑道︰“無妨的,本來就不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凌大人知道了又如何,他又不是三歲小兒,為我這樣的身份跑去王爺跟前多嘴。”
    事實上付大娘的面子也沒多大,凌雲心情好可能去幫幫,不好定然置之度外。
    哪有想象的那麼嚴重。
    付大娘登時反應過來,破涕為笑。
    程芙跟著她一起笑。
    果真如程芙的預料,凌雲並未當回事也不想摻和,甚至覺得莫名,程芙不是已被王爺睡了,自己去床上求啊,找他作甚?
    不過付大娘于他有些恩情的,他待付大娘甚為客氣。
    十八那日他當值,恰逢王府發放例賞,他照例送去了生藥館,每年送兩次。
    不意在門口就被婆子攔下了。
    婆子點頭哈腰解釋道︰“大人稍等片刻,芙小姐正在里面呢。”
    凌雲“嗯”了聲,將例賞放在地上,抱臂倚牆而立。
    這個年輕人素來好說話,從不為難人,王府的人都很喜歡他,婆子也不例外,笑吟吟問他要不要喝杯茶,他擺擺手。
    日影將他線條分明的下頜鍍了層淡淡的光暈,瘦削又倔強,婆子看著他笑,年紀大的人對漂亮的小孩子就是越看越愛的。
    付氏送程芙出了角門。
    程芙︰“大娘且留步,如今我有芳璃了。”
    自從毅王默認她是通房,薛姑姑就把芳璃安排過來伺候她,一切都比照著小夫人的標準。
    逾不逾制無所謂,只要毅王不反對,誰也不敢置喙。
    付大娘真心替程芙高興,說話間,程芙注意到了不遠處的人,有些突兀,他穿著王府親衛的罩甲,左手勾著件長衫斜斜搭在肩上,嘴里還叼著根草,就那樣旁若無人地站在生藥館附近,過路的兩個小婢女偷眼瞧他,低頭輕笑,紅著臉快步路過,他也不惱。
    這個人便是凌雲,毅王的親信之一。程芙的記性極好,通常見過一面的人都不會忘。
    似是察覺到了什麼,凌雲格外敏銳,撩眼就對上了程芙的視線,程芙來不及收回。
    他眉心微揚,“噗”地吐了餃著的那根草。
    程芙泰然自若移開視線,與付大娘作辭,轉身走了。
    付大娘發現了凌雲,笑容更甚。
    “是阿雲呀,近日辛苦了,可要過來喝碗茶?”
    “不了,東西你收好。”凌雲瞥了眼程芙的背影,與付大娘說道,“上回你拜托的事,得閑我就去問問。”
    付大娘一把拉住他,也不管他是真心假意,連忙道︰“算了算了,她已飛上枝頭,這些用不著咱們操心。”
    “哦好。”
    “是了,其實一開始我也是為你好。她這般美貌將來不知多得寵,你要是賣她個好,她在王爺跟前吹吹枕邊風,好處不都是你的。”
    “多謝大娘惦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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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雲“嗯”了聲,“我也沒空。”
    就知道這小子滑不溜手的,付大娘白了他一眼,瞅見今年的例賞立時又心花怒放。
    凌雲寒暄幾句便與她告辭,她拎著例賞歡歡喜喜回屋去。
    按說事情到這一步也該結束了,偏偏次日下值時凌雲遇見了老熟人,偏偏那人在府衙不俗,又偏偏那人系著的荷包上繡著一枝杏花。
    那人找他契闊,勾肩搭背去了最好的酒樓雅間,酒過三巡,凌雲鬼使神差問了句︰“你幫我查個人。”
    “莫說一個,十個我也幫你查了。”
    “三年前桑樹街的一個女戶,叫柳余琴。”
    那人讓隨從記下,繼續與凌雲侃侃而談,不出兩日就送來一份謄抄的存錄。
    凌雲仔細翻了翻,柳余琴乃程芙生母柳余煙親姐,姐妹倆被專做瘦馬生意的虔婆收養,養到十五歲明碼標價梳攏費。後因妹妹做富家子弟的外室得以脫離賤籍。
    柳氏姐妹頗通醫術,在當地街坊的口碑極好,然而做外室的十有九悲,兩年後妹妹誕下程芙並遭富家子拋棄,再後來沾上點事,姐妹倆不得不各奔東西。
    柳余琴留在了澹州,期間去清安縣徐知縣家鬧過兩次,差點被打死,就一個人在澹州獨居數年,三年前中了太醫署的會考才搬去京師。
    凌雲是寒門子弟,家族沒落,經歷過底層生活,熟知美貌的底層女子可能遭遇什麼,程芙是一朵腐爛淤泥里開出的花。
    此時此刻遠在數百里外的清河縣縣衙,徐夫人眼泡紅腫,額角貼了兩副黑乎乎的膏藥,兀自靠著引枕垂淚。
    茂哥兒舊傷還未愈,一大早又被徐知縣命人拖到祠堂打了三十竹板,笞刑之下臀部早不剩一塊好肉了。
    事情都過去了半年多,徐知縣還未消氣,自從賠了範參政半副身家,他隔三差五都要痛罵徐峻茂一頓,最近又被罰了俸,更是氣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兩天連打了徐峻茂兩頓。
    “敢情兒子不是他自己生的。”徐夫人嚎啕大哭。
    一屋子僕婢慌忙圍上來,嗚嗚咽咽。
    徐夫人悔不當初,要不是一時糊涂她就能以嫡母的身份將程芙那個小賤人從澹州抓回來了。
    原來程芙的冊籍尚屬于澹州,手實與徐家更是沒有丁點關系,徐夫人一向憎惡她,怎會真心將她記在名下,當初為了給範參政做臉面才對外胡說的。
    正因如此,明知程芙在澹州,徐家也拿她無可奈何。
    徐夫人“啊”的怒吼一聲,撕爛了兩條絲帕。
    半死不活的徐峻茂被四名男僕抬回了書房,渾身傷痛,火燎燎地疼,他有氣無力哼著,任由婢女小廝上藥。
    實在是太疼了,他再也不想挨揍。
    徐峻茂抹了把眼淚,不是疼的,而是意識到芙妹妹再也不會回來,可他寧願得不到她,也不要她嫁給六十歲的範參政。
    只是他花光積蓄買假冊籍和路引,實在沒有多余的銀錢送她,下了船她該何去何從?
    他怕她去花別的男人的銀子,又怕沒有男人給她銀子花。
    二九天,天寒地凍,程芙屋里的銀霜炭就沒斷過。
    她的房間溫暖如春,穿一件單薄的小襖就過得去,高低錯落的幾案擺著四季鮮花,它們與她一樣不畏寒風料峭,肆意盛開。
    芳璃端來一盅燕窩,還有一碟荔枝蜜。
    程芙安靜地看書,胳膊扎了圈金針。
    起初可把芳璃嚇得不輕,以為芙小姐中了邪。程芙笑了笑,給她講人體腧穴,趁她不注意還扎了她一下,芳璃憨厚地笑,繼而睜大了眼,不疼且準,再看向程芙,她的眼神就湛湛地亮,早听聞細如牛毛的金針扎一扎能治許多病癥,沒想到芙小姐也精通!
    月地雲齋的婢女們新奇不已,恰逢有人月事難熬,斗膽尋醫,被芙小姐扎上兩針,鑽心的絞痛果真沒了。
    不出三日,婢女們待程芙的態度就含了幾分微妙的真誠。
    有什麼趣事也會當著她面說,一起樂呵,她好奇什麼,大家更會主動說與她听。
    一來二去更熱絡。
    唯獨毅王是個難題。
    程芙覺得他比徐峻茂難應付百倍,想到要在這等人手里周旋,那多兩分欣賞總比多兩分輕慢更有利,于是她刻意加強了禮儀規矩的學習,投其所好。
    小寒,離府將近九日的毅王突然回歸,同行親衛到處夸耀王爺如何英武卓絕,親獵五只赤狐,其中一只還是活的,巴掌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