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艾的手藝的確了得,簡簡單單的幾個家常菜就讓陳風吃出了久違的滿足感。
按照當地慣例,兩人在飯桌上還整了幾口,喝的是自釀的糧食酒,入口火辣,後勁更是十足。
陳風的酒量不算差,畢竟以前在單位里負責維護商超渠道,應酬請客的工作沒少干。
就算不是海量,但白酒走個七八兩是沒一點問題的。
所以當老艾提著三個杯子出來的時候,他甚至還有點躍躍欲試,完全忽略了小麥在一旁欲言又止的表情。
結果自然不言而喻,陳風很快就被殺得“丟盔棄甲”,不要說老艾,就連小麥似乎都能跟他旗鼓相當。
最後還是這對父女倆主動放水,這才讓他不至于第一頓飯就醉得鑽進桌底。
吃完飯已經將近九點,外面的天色終于有些暗了,小麥套上外衣就招呼陳風要去看她之前所說的那個“驚喜”。
此刻的棉田跟幾個小時前大有不同,月光給墨綠的棉鈴披上了銀色的外衣,清洌的草木芬芳隨著微風在田埂間來回穿梭,不知名的秋蟲將自己隱藏在幽暗的角落,時不時發出固執的鳴叫。
小麥的步子很慢,似乎是在刻意享受這份靜謐,又像是在等待某個遐想的時光。
原本還有些暈暈乎乎的陳風被涼爽的晚風一吹,整個人又精神了起來,他注意到那些散布在棉田四周的臨時板房都亮起了燈,在漆黑的大地上就像一團團搖曳的火焰。
“就是這了,歡迎來到我的專屬觀景區。”
順著小麥指的方向好奇望去,陳風看到兩片棉田之間被劃出了一小片空地,四四方方,至多也就能容下三五個人席地而坐。
“好像也沒啥特別的風景嘛,周圍黑漆漆的,還不如客棧的露台呢。”
小麥並沒有理會陳風的“質疑”,她熟門熟路地從一旁的田埂里拖出兩捆曬干的桔梗,均勻地鋪在空地上,隨後竟是直接平躺了下來。
“愣著干啥,快躺過來啊,好看的風景在天上。”
陳風下意識地抬頭,夜空之間,是一條璀璨的銀河正在奔流,繁星點點,將天幕繪成了最迷人的模樣。
“好美。”
想不出更多的詞藻來形容心中升騰而起的那股子豪情,陳風只是乖乖依照小麥的指點躺下身子,隨後目之所及便是從未目睹過的耀眼蒼穹。
兩人就這樣並肩躺在棉田之中,用雙手枕住腦袋,兩條腿交錯擺放,一枚流星恰好劃過,引得他們連連驚呼。
“我希望今年的棉田能有個大豐收,希望明年客棧的生意越來越好,希望阿爹身體健康,希望村子里的大伙都能心想事成。”
小麥很“貪”,一連許下了好多個願望。
陳風一時間卻不知道該盼著什麼,他從萬里之外的上海跑來,本想著放棄所有的欲望,就當個閑散的旅人尋找生命的寧靜。
可當親眼看見如此壯闊的山河與可愛的人們,當身側傳來女孩喃喃的自語和幽幽的發香。
陳風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心有些亂了,于是在流星尾巴即將消失的剎那,他下意識地默念。
“希望小麥的願望都能實現。”
清晨的空氣最能驅散宿醉的疲乏,陳風醒來的時候天還黑 的,隔著窗戶只能從山那頭看到一絲微弱的白光。
躡手躡腳地穿衣出門,獨自走在剛甦醒的棉田里,他發現吳叔一家竟也早早起了床。
“新疆這邊天亮得晚,但我爸我媽閑不住,總還是按照老家的作息,說既然拿了東家的錢,就要盡心盡力辦事,早點把棉花收完才是我們的本分。”
吳叔和吳嬸的普通話不好,“雞同鴨講”般說了幾句後便主動拉來了他們最小的那個女兒吳婷當“翻譯”。
清冷的風拂面而過,在莎車的一方棉田旁,陳風終于听到了“拾花客”親口講述他們的故事。
和其他每年如候鳥般準時向西遷徙的“拾花客”一樣,吳叔的老家本來就是產棉區。
但因為沒有像新疆這樣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所以隨著2000年後市場對棉花品級的要求越來越高,當地絕大部分農民便都陸續轉種了其他作物。
吳叔一家也跟了風,像水稻、麥子、果樹這些利潤豐厚的品種他們全試過,但受制于種植技術和資金成本的問題最後都沒成功。
時至今日,每年來新疆采棉都是這個五口之家的最穩定的收入來源。
哪怕需要跨越大半個中國,“風餐露宿”在棉田里將近兩個月的時間,頂著烈日整天整天彎腰勞作,他們也還是會在每一個秋初準時登上火車。
生長在喀什大地上的潔白雲朵不僅養活了新疆的棉農們,也讓吳叔一家這樣來自全國各地的“拾花客”有了盼頭。
“爸媽說了,等這趟采完棉花我的學費就攢夠了,哥哥們為了幫襯家里都沒讀上高中,所以我得好好爭氣,以後努力當個大學生。”
吳婷講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格外堅定,甚至有種“視死如歸”的感覺,仿佛是已經將整個家族的責任背在了自己的肩上。
陳風此刻的心情有些復雜,他有著差不多的境遇,所以能夠感同身受。
但區別是吳婷將“回報”家庭視作人生目標,而自己則痛恨永遠只會索取的父母。
“突突突”的馬達聲從遠及近,此起彼伏,陳風的思緒被拉回了現實。
他遙遙望去,發現原來是村里的棉農們開始陸陸續續騎著三輪來給自家的“拾花客”送早飯。
剛剛烤好的油 和新鮮的牛奶足以為一天的辛苦勞作提供能量,橙紅的陽光從山那頭恰好灑了過來,把吐著白絮的棉花染成淡淡的金色。
那一塊塊四四方方的棉田里直起無數道身影,掛著淳樸的笑意,紛紛沖著東家們揮手。
從塔克拉瑪干沙漠吹來的風塵迷了他們的眼眶,卻抹不掉發自內心的喜悅。
陳風覺得自己好像對棉花又有了新的認識,這小小的嬌嫩一株,卻填滿了新疆棉農和“拾花客”們的整個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