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職理由︰世界這麼大,我要去看看?”
衣著光鮮的女主管氣極反笑,她修長的假睫毛微微顫抖,連看都沒看一眼站在面前的陳風就直接開罵。
“簡直笑話,你這種人我見多了,業績差還天天怨聲載道,開口閉口就是領導的問題、公司的問題、大環境的問題,就半點沒想過是不是自己的問題?”
“網絡上看點毒雞湯就向往什麼詩和遠方,也不掂掂幾斤幾兩,撞得頭破血流了還不是要找個地方上班,真是爛泥扶不上牆的貨色。”
陳風面無表情,自從進入這家國有服裝企業後,類似的“人身攻擊”不知道遭受了多少回,他早就練就左耳進右耳出的本事。
看著妝容精致卻掩蓋不住皺紋的女主管,陳風的眼神里反而還流露出一種“憐憫”。
四十好幾的姑娘了,不結婚,沒有孩子,父母年事已高完全沒有共同語言,人生好像也的確無事可做,所以才會把手上那一丁點權力當作全部。
“無所謂了,讓這操蛋的日子滾遠吧,我要一路向西,到美麗壯闊的大地上去唱歌,去撒歡,去認識新的朋友,去擁抱無邊無際的自由,去為人生闖出一片新的天地。”
站在上海最繁華的CBD,正午刺眼的陽光在摩天大樓的玻璃幕牆間反復折射,陳風察覺到褲兜里不斷震動的手機,拿出來看了眼屏幕上面“陳璽”的名字便直接將其掛斷。
接連十幾個電話皆是如此,最後對方沒辦法只能發來了短信。
【你要是敢辭職今天就別進家門了,我沒你這個兒子!】
陳風“冷笑”一聲,心想如果那個連空氣都壓抑到凝固的地方算是家的話,自己不回也罷。
決心與過去的人生“割席了斷”,背上最簡單的行囊,兩天後的他已經坐在了疾馳的火車上。
“綠色長龍”邁著穩健的步子穿越無邊曠野一路向西,顛簸讓搖搖欲墜的腦袋終于和玻璃窗完成了親密接觸,把酣睡的陳風強制喚醒。
“疼,這都到哪了,外面怎麼白茫茫的一片?”
小憩後的口干舌燥格外難熬,陳風往屁股後面摸了很久卻依然沒找到那瓶喝了一半的農夫山泉。
六人一組的火車座位狹窄到可怕,幾次試圖扭身最後都無功而返,就當無名火竄到嗓子口的時候,對門的旅客終于投來了目光。
“你那瓶水好像被一個大姨撿走了,當時她嘟嘟囔囔了半天說應該沒人要,浪費還不如喝掉。”
興許是擔心自己的話帶有歧義,男人還補充自己當時並不知道水是陳風的,所以才沒有出言提醒。
“沒事,待會等小餐車過來我再買一瓶,謝謝啊。”
點頭向對方致意,但心里卻是沒底。
本就不寬敞的過道此時已經被提著大包小包的乘客完全佔據,他們穿著差不多的布衣,操著差不多的口音。
陳風猜測這些人多半是來自同一個地方,又要去做同一件事情。
“儂是去新疆旅游額?伐噠像,工作?”
或許是還在為自己沒有幫忙看好“財物”感到抱歉,男人放下了手里一直拿著的書本開始主動攀談。
此時的陳風還在為自己追求“體驗”選擇綠皮火車的事情而後悔,突然听到一句滬語,自是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哪有人會做兩天火車去新疆玩的,說我是逃難還差不多,你呢?公務員?去工作?現在標準已經嚴格到連動車二等座都不能買了嗎?”
距離終點站還遠,陳風自然不會拒絕能有個老鄉聊天來消磨時間,國企出身的他第一眼就看到了男人穿的深藍色工作夾克,那是政府單位男職員的標準著裝。
“你怎麼猜到的?哈哈,我叫李偉,是上海援疆隊的,家里有點事耽擱了,所以沒跟大部隊一起走,想著坐慢車既省錢又能看看沿途的景色。”
陳風的目光順著李偉的話語投向了窗外,發現之前所看到的雪白大地原來是成片的某種作物。
一望無際,漫山遍野。
兩人各自講了許多,但話題卻涇渭分明。
陳風一直在抱怨自己過去的工作,無聊、刻板、形式主義,還有處處透露著虛偽的人際關系。
李偉則是憧憬著未來,嘴里不斷蹦出“特殊經濟開發區”、“新一輪對口”、“喀什四縣”這些大多只出現在新聞聯播里的詞匯。
興許是為了找一個共同語言,在環顧了下車廂後,李偉朝著那些守著行李蜷縮在每一處角落的“趕路人”努了努嘴。
“你知道他們是干什麼的嗎?”
“采棉花,每年九月新疆的棉田豐收,他們就會從老家出發,輾轉坐幾十個小時的火車去到喀什、哈密、吐魯番、烏魯木齊、石河子、奎屯這些地方。”
“兩個月的時間,能賺到一萬多塊錢,抵得上在家整年的收入。”
“幾十萬采棉大軍啊,浩浩蕩蕩完成遷移,網絡上還給這群人取了外號,叫‘拾花客’,算是對勞動人民的一種雅稱吧。”
興趣被成功激發,陳風開始悄悄觀察起身邊的拾花客們。
他們年齡跨度很大,有的已經兩鬢斑白,有的還只是稚嫩的孩子。
經過幾個晝夜的長途跋涉,疲倦早就爬滿了臉龐,于是大多只買了站票的他們開始各顯神通,其中有一位婦女最是顯眼,她直接爬到了行李架上躺下,和五顏六色的麻袋箱子完全融為一體。
“棉花產業是新疆的經濟支柱之一,就連建設兵團也有超過六成的職工收入來自于種植棉花。”
“正是因為有這些漫山遍野的白色雲朵,讓不同民族的勞動者可以在同一片土地上體會收獲的喜悅,同時也促進了下游產業的蓬勃發展。”
“百姓們安居樂業,精神上變得富足,社會就能大踏步地朝前走。”
“這次上海新對口支援喀什的四個縣,就是希望能從根本上幫助當地人民解決貧困問題,不僅僅是讓他們有好的房子住,而是在生活、醫療、教育、產業、文化這些領域都能構建起一個有可持續發展性的未來藍圖。”
對于李偉說的這些公文用詞陳風並不陌生,每次單位開大會,領導都能用這些字眼反復組合形成一個听起來“內容豐富”的講話,但實際會有多少成真,那就是另一回事情了。
內燃火車頭發出轟鳴,載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旅人們穿過“死亡之海”塔克拉瑪干沙漠的邊緣,沿著帕米高原的山腳一路蜿蜒西行,與奔涌在葉爾羌河的水流並肩馳騁,最終抵達絲綢之路上的璀璨明珠——喀什。
臨別之際,陳風和李偉交換了聯系方式,兩人年齡相仿,又都是從上海來到“陌生”的環境,所以都存了互相幫襯的心思。
九月的喀什還殘存著些許夏季的暑氣,從火車站隨著熙攘人流來到大街上,陳風翻出兜里的小本子瞅了一眼。
“今晚就先去古城落腳,听說那里擁有整個新疆最美的夜景,露台品咖啡,小憩賞星空,說不定運氣好還能看到維族女孩翩翩起舞,人生本該如此啊。”
陳風就這樣懷揣著所有的憧憬一頭扎進了千年的風情,此時此刻的他絕不會料到在踏足西域的第一個晚上,自己就會見識到這座歲月之城的光影兩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