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行字的下面,是一行用圓珠筆寫的潦草字跡,力道很大,充滿了憤怒。
    “媽的!小日本不可信!此為戒!”
    施耐德的目光從這行字上抬起,第一次正眼打量王磊。
    他心里想,一個騙子,會專門偽造一份虧錢的記錄嗎?還會配上這麼粗俗的罵人話?
    施耐德心里的懷疑開始動搖了。
    他沉默了片刻,合上這本賬本,又拿起了另一本。這本記錄的年份更近,紙張也新一些。
    他的目光在其中一頁停留了很久。
    “1986年,購入跑馬地高層公寓,發展商為促銷,附送車位一個。注︰車位單獨市價三十萬,此單血賺!”
    施耐德指著這條記錄,鏡片後的眼楮里帶著探究,用帶著濃重口音的英語問道︰“這個…buy building, give parking space…這也算是你們的業務記錄?”
    王磊听到這話,眼楮瞬間就亮了。
    他立刻向前探了探身子,點頭哈腰的,臉上堆滿了笑,聲音都高了不少︰“算的!當然算的!施耐德先生,您是不知道啊,在香港那地方,一個車位有時候比車還貴!白送一個,那不就是天上掉錢嗎?這種好事,必須得記下來,以後好跟子孫後代吹牛啊!蚊子腿也是肉嘛!”
    他那副眉飛色舞,佔了天大便宜的市儈模樣,看著特別真實。
    施耐德看著他,看著這個滿身銅臭,卻又不掩飾自己貪財本性的東方男人。
    他那張一直緊繃的臉,嘴角終于有了一絲松動。
    他的懷疑,慢慢變成了一種荒謬感。
    他原本以為自己面對的是個想偷德國核心技術的間諜組織。可眼前的一切,讓他覺得,自己面對的可能真就是一個運氣好到爆的東方土財主。
    這種人,在國際資本市場上並不少見。他們揮舞著支票,干著各種外人看來很蠢的買賣,唯一的共同點就是,他們有錢,而且多到沒地方花。
    施耐德沉默地將所有賬本合上,整齊地疊放在一起。
    “這些資料,我們要留下詳細分析。”他的聲音還是那麼刻板,但說話的沖勁兒倒是少了不少。
    “沒問題!沒問題!”王磊連連點頭,“您隨便看,隨便查!我們身正不怕影子斜!”
    施耐德站起身,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只是對助手遞了個眼色,那個助手便上前,將那幾本舊賬本小心翼翼地收進了公文箱。
    直到走出經濟部大樓,坐上回酒店的車,王磊才感覺自己的後背全被冷汗濕透了。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整個人癱在柔軟的真皮座椅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車里一片安靜。
    過了好一會兒,那個一直沒說話的年輕干事,才用發顫的聲音小聲說︰“陸顧問…我們…我們這是…蒙混過關了?”
    陸揚看著窗外,沒有回頭,只是淡淡的開口。
    “不。”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車里的氣氛一下子又緊張起來。
    “這不是蒙混過關。”
    陸揚的目光,穿過車窗,仿佛看到了隱藏在慕尼黑這座繁華都市之下的暗流。
    “這只是讓他們,從懷疑我們的動機,變成了懷疑我們的智商。”
    “而這,恰恰是他們犯下的,第一個錯誤。”
    三天後,一通電話從凱賓斯基酒店的總統套房,打到了柏林聯邦經濟部。
    電話是王磊親自打的,他用那口混著粵語和蹩腳英語的腔調,特別熱情地邀請施耐德先生,來參觀他們“香江創投”在慕尼黑設的臨時辦公室,順便“指導工作”。
    施耐德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最後還是答應了。
    他倒想看看,這群東方人除了那幾本真假難辨的舊賬本,還能玩出什麼花樣。
    那個臨時辦公室,是老K的團隊在施耐德出現前,就提前租好的一棟郊區民宅。
    這里遠離金融區的喧鬧,看著更像個富商臨時住的地方,而不是一家公司的辦公地。
    當施耐德那輛黑色的奧迪停在門口時,王磊已經帶著陸揚和幾個“員工”在門口等著了。
    “哎呀,施耐德先生!您能來我們這個小破地方,真是蓬蓽生輝啊!”王磊快步迎上去,臉上堆滿了夸張的笑容,熱情地伸出雙手。
    施耐德只是象征性地跟他握了一下,目光已經越過王磊,打量著這棟房子。
    一進門,一股怪味就鑽進了施耐德的鼻子。這味道混著劣質茶葉、廉價空氣清新劑,還有說不上來的香料味。
    他那嚴謹刻板的眉頭,不明顯地皺了一下。
    房間的布置更讓他感覺到了文化上的差異。
    牆上用透明膠帶歪歪扭扭地貼著幾張大紅色的“恭喜發財”春聯,有一張還貼反了。
    正對著門口的玄關櫃上,擺著一個大大的金色招財貓,正用它那只陶瓷手臂,不知疲倦地對著每一個進來的人招手。
    辦公桌倒是擺了幾張,但上面亂七八糟地堆滿了東西。有喝了一半的茶葉罐,有拆開的香煙,還有一堆包裝花哨的塑料電子表,看著就像某個小商品市場的攤位。
    這地方一點也不像幾十億美金收購案的指揮部,倒像個草台班子臨時搭地窩點。
    “施耐德先生,您看,地方小,亂了點,您別見怪。”王磊搓著手,一臉不好意思地介紹,“我們剛來,很多東西都是從香港帶過來的,用慣了,離不開。”
    施耐德沒有說話,他不緊不慢地在房間里走著。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個細節,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陸揚作為技術顧問,安靜地站在角落。他的視線看著窗外,余光卻一直沒離開施耐德。
    施耐德的腳步,在一張擺滿了電子表的桌子前停了下來。
    這些電子表,正是老K在酒店里拿出來過的“道具”,每一個都做工粗糙,塑料感很強。
    他隨手拿起其中一塊黑色的電子表。
    那塊表的設計,很像當時流行的一款日本品牌,但細節上的粗糙,一眼就能看出來。
    施耐德看了一眼電子表上跳動的數字,然後,他抬起左腕,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那塊產自格拉甦蒂的朗格手表。
    這個動作很細微。
    陸揚的心,輕輕提了一下。
    施耐德眼中閃過一道精光。他舉起那塊廉價的塑料電子表,轉向王磊,臉上看不出表情,只是用他不帶波瀾的語調,不動聲色地問道︰“王先生,你們的產品,似乎不太準時。”
    這話一出,那幾個年輕干事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王磊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