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的動靜立即吸引所有人的視線,昭慶嘴邊的詢問也咽了下去。
    有士兵推開茶樓正門,寒流卷進去,一樓櫃台後邊,掌櫃與伙計卑微地不敢抬頭,竭力降低存在感。
    也無人關注他們。
    李明夷跟隨昭慶、滕王姐弟跨入一樓大堂,抬頭朝通往二層的木制樓梯看去。
    有些緊張。
    自己的未婚妻究竟是什麼模樣?他並無清晰概念。
    秦幼卿這位大胤聯姻的公主死的太早,只有幾張畫卷與人物資料留下,而柴承嗣雖與之見過幾面,卻也並無記憶殘留。
    她與原身有著一段只存在于名義上的關系。
    卻連手都沒牽過,就成了亡國皇後。
    念頭百轉間,先是一只銀色的靴子出現,而後被如雲瀑般的純白裙擺覆蓋,從樓梯上款款走下的,是一襲白裙,末端墜著流甦,兩只寬松的袖管將那晶瑩剔透的小手隱藏起來。
    視線上移,是白狐尾制成的披肩,襯著一張巴掌大的精致臉孔,肌膚勝雪,眉目如畫,容色絕麗,不可逼視,墨色長發披肩,發上束了條金帶。
    門外白雪一映,燦然生光。
    李明夷一怔,仰著頭,視線定格在少女的臉上,而站在樓梯上的秦幼卿居高臨下與他對視。
    四目相對。
    李明夷沒有從她眼中看到被叛軍包圍的恐懼與窘迫,只看到了對自己的好奇審視。
    似乎,自己這位未婚妻也同樣好奇,他如何讓嚴寬落荒而逃。
    只可惜,因為面具的存在,秦幼卿無從得知他的真正身份,否則想必只會更為震驚。
    昭慶公主也死死盯著她,那是同為妙齡女子,看到姿色旗鼓相當的對手的本能威脅。
    一黑紅,一白金,彼此爭輝。
    “噠……噠……”
    秦幼卿與李明夷對視只有片刻,她便挪開視線,看向姐弟二人,也走下了樓梯,神色平靜道︰“送我回宮。”
    神態語氣,仿佛並非罪人,而是這片京城的主人。
    “沒听清嗎?我家殿下要回宮。”
    這時候,李明夷才注意到,秦幼卿的身後還緊緊跟著一名姿色平庸的胖婢女,有些黑,見眾人發愣不悅地催促。
    “送秦皇後回宮,任何人不得叨擾。”昭慶公主看向滕王的部下,冷冷吩咐。
    “是!”
    立即有士兵應聲,將這位大胤公主請出去,並從茶樓後征用了一駕馬車。
    目送秦幼卿乘車離開,滕王才沒好氣地冒出一句︰
    “不是……這姓秦的牛氣什麼啊?!不是!”
    小王爺氣壞了︰
    “南周都亡國了,她嫁的小皇帝都跑了,竟還這幅態度。”
    昭慶公主瞥了他一眼︰
    “可她仍是大胤皇帝的女兒,這個節骨眼,我們不能與大胤結仇。”
    李明夷則在沉思︰
    雖只驚鴻一瞥,可有這份從容氣度的女子,絕對不凡,大胤竟也舍得派過來聯姻?
    以及……
    這個媳婦真不錯啊……他突然覺得,有必要想辦法,挽救她死亡的命運。
    可旋即,他又自嘲起來,自己都還泥菩薩過江,就已經惦記起搭救他人了。
    ……
    “李先生,”昭慶公主收斂心思,重新看向他,好奇道︰
    “方才你如何令嚴寬離開?”
    滕王也才想起正事,太神奇了。
    李明夷笑了笑,並未隱瞞,將嚴寬的黑料說了一遍。
    昭慶恍然道︰
    “所以,你之前讓本宮派出一隊人馬去大理寺,就是為了逼迫嚴寬?”
    她對李明夷的情報能力已經見識過,因此更關心這套操作的因果。
    滕王則是一臉懵︰
    不是,自己老姐從哪里弄的這麼個人,竟恰好知道嚴寬的底細?這麼巧……
    “等等,”小王爺突然一拍腦袋,急切道︰
    “你有這份情報,干嘛告訴他啊,等先把那個王東抓到手,再以此為把柄,要挾姓嚴的不更好?”
    “沒用的,”李明夷搖搖頭,“今日事情鬧的這樣大,若抓了王東,事情也瞞不住的。”
    他不大願多解釋。
    其實,他之所以沒選擇那樣做,是因為他知道,宰相範質在被抓後不久,就投降了。
    更無恥地跪舔趙晟極,為他稱帝搖旗吶喊。
    趙晟極篡權,法理上難以站住腳,因此在大頌朝前幾年,他大肆赦免願意歸降的南周重臣。
    目的,無非是收買人心,以為表率︰
    你們看,連南周朝廷的這群元老都歸降朕,認為朕天命所歸,這哪里還是造反?分明是人心向背……
    所以,範質這手果斷投降,獲得了巨大回報。
    趙晟極非但赦免他全家無罪,甚至連“宰相”的職位都仍保留了下來,當然,也只是保留了名義,並無多大實權。
    並且最多三年,等大頌朝穩定後,範質就會因為上朝衣冠不整,而被偽帝罷黜宰相之名,滾去了翰林院養老。
    因此,李明夷很清楚,範質歸降的大背景下,王東壓根沒有任何作用。
    至于嚴寬,在原本的劇情線中,因為王東這條線並未“暴雷”,他因成功地在“怡茶坊事件”中,坑了滕王一次,從而備受太子器重,日後仕途平步青雲,最高坐到過兵部侍郎,在樞密院也曾任職。
    不過,李明夷攪合了這一出,嚴寬之後會如何,就說不好了。
    “罷了,”昭慶公主深深看了他一眼,沒有在此事上深究,笑了笑︰
    “無論如何,你又幫了本宮與滕王一次,不過……現在,你可以透露自己的身份來歷了吧?”
    她對這個年輕人太好奇了,也愈發警惕。
    李明夷笑了笑,四下看了眼,昭慶立即一揮手,命其余人退去,只留下滕王,與冰兒、霜兒兩名侍衛守門。
    “不瞞二位殿下,草民出身江湖門派,上不得台面。”李明夷說道。
    江湖門派?滕王好奇地打量他︰“你可不像個武者。”
    昭慶皺眉︰“你出身哪門哪派?”
    李明夷略一停頓,嘴角上揚,吐出一個令人驚愕的名字︰“我乃,鬼谷傳人。”
    鬼谷傳人?!
    這一刻,姐弟二人明顯愣住了,他們當然知道這句話意味著什麼。
    鬼谷派!
    乃是江湖中極為神秘、特殊的一個門派,與尋常武林門派不同,鬼谷派人數極少,師徒單傳,每一代最多兩個傳人,少的時候只有一個,以縱橫裨闔之術聞名。
    鬼谷派弟子往往聰慧過人,極富謀略,且因門派秘術,常常能掌握外人所不知的信息、情報。
    不在意江湖,只鐘情廟堂,每逢天下亂局,鬼谷弟子便會出山,攪動風雲,前朝時便有鬼谷弟子輔佐帝王的典故,南周開國皇帝也相傳受過鬼谷弟子的幫助。
    可以說,鬼谷傳人向來是野心家爭奪的人材。
    李明夷之所以選擇了這個身份,也是因為它既可以完美解釋自己投靠的動機,也能解釋自己情報的來源——別問,問就是門派不傳之秘!
    而且,鬼谷傳人從小居無定所,跟隨師父學習,屬于“黑戶”,也能掩飾李明夷沒有身份的問題。
    並且,最關鍵的是,在十年後,大頌與北邊的大胤沖突愈演愈烈,的確有一個鬼谷傳人會出山,入大頌攪動風雲……
    李明夷只是提前冒充了對方的身份而已。
    “你是……鬼谷派弟子?”
    小王爺呆了呆,繼而眼冒精光,仿佛打量一個稀罕物一樣,就差圍著他轉圈了。
    昭慶公主微微顰眉,本能有些不信,她冷冷道︰
    “若你當真是鬼谷傳人,也該去見我父皇,或請本宮替你引薦父皇。”
    她在懷疑!
    鬼谷傳人這個身份太特殊了,雖說當前改天換地,鬼谷傳人出山的確說得通。
    但……怎麼就給自己遇上?她懷疑李明夷在騙她,但沒有證據。
    “殿下,大將軍奪權,建立新朝已是板上釘釘,草民已晚了一步,投靠大將軍又有何意義?”李明夷淡淡道︰
    “想要建功立業,青史留名,與其錦上添花,不若雪中送炭。”
    昭慶公主美眸一眯︰“你的意思是,要幫滕王?”
    換位思考,若鬼谷派弟子想成事,趙晟極又不需要他,那輔佐滕王,擊敗太子,的確是唯一的可選項。
    李明夷笑而不語,態度明確︰
    你要答案,我給了你答案,愛信不信。
    昭慶沉默了一會,忽地展顏一笑︰
    “如此說來,倒是本宮輕慢先生了。不過……鬼谷一事,終歸太離奇,若先生肯委屈一下,不若先在本宮身邊做個隨從謀士,若先生真有麒麟之才,我姐弟二人,自當奉為上賓,如何?”
    她還是不信,但又不願意放棄李明夷這個人材。
    所以,想要考察一番。
    若李明夷今日表現,乃是蓄謀已久,或是太子,或別的什麼勢力派來的……她有自信,能分辨出來。
    可若此人真有驚世才能……哪怕身份來歷不明,她也願意重用!
    畢竟……
    就像李明夷與她見面時點破的那般,最多一兩年,她就要被作為聯姻的工具,嫁去南方吳家。
    而若太子登基,未來她姐弟二人,只怕會更為悲慘。
    她必須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而弟弟不成器,她也的確急缺一個強有力的盟友。
    你的隨從……謀士?……我想成為的是滕王首席門客啊……如此一來,才能順理成章,介入大頌朝堂……李明夷心中吐槽,但也明白短時間無法消除對方戒心。
    今日所做,該適可而止。
    尤其,有了昭慶這條大腿,他短時間不擔心暴露被捕。
    念及此,李明夷點了點頭,那就……先這樣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