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弟覺得,我所言不對?”燕赤霞看出許仙的遲疑,開口問道。
    “師兄所言不假,慘死的或許都是貪財好色的,但貪財好色就該死嗎?若是如此的話,去鬧市之中,隨意殺人即可。”許仙反問道。
    他上輩子在手機刷視頻的時候,時不時地會看到一些營銷號內容。
    其中有一句話,他印象深刻。
    這個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男人都好色,百分之九十的女人都貪財。
    當時,他就覺得寫這話的人,腦子是不是秀逗了,難道百分之九十的男人不貪財,百分之九十的女人不好色?
    貪財好色,人之本性。
    能克服,那是君子,我們敬佩,但不克服,那也無可厚非。
    更別說是這樣主動設計。
    人心本就經不起測試。
    釣魚執法尚且被人詬病,何況是這樣的誘惑?
    “你覺得他們不該死?貪財好色可以?”燕赤霞反問道。
    “貪財好色固然不值得推崇,但他人設計更該死。”許仙道,“師兄,可曾听過子貢贖人?”
    “願聞其詳。”燕赤霞道。
    “春秋之時,魯國曾有律法,若是魯國人在外,遇到魯國人被販賣為奴,將其贖身帶回魯國,國家便會支付贖金。聖人孔子門下有賢人子貢,有一次在國外贖了一個奴隸,回國之後,卻拒收國庫補償,師兄以為如何?”許仙道。
    “高風亮節,有德君子也,恨不能與之飲酒。”燕赤霞贊道。
    “子貢也是這般覺得的,同為魯人,理當守望相助,何用金銀侮辱其志。所以他興致勃勃地將此事告知聖人,然而聖人听後,卻斥責了子貢。”許仙道。
    “這是何故?”燕赤霞聞言驚道。
    “原因簡單,子貢贖人之前,所有人贖人,然後去國庫領走金銀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沒有人覺得有問題,而這些人也值得贊揚,因為他們救了人。然而當子貢贖人之後,那麼這些人若是再去國庫領走金銀,便會被人詬病,他們非君子,品性遠不如子貢,更有甚者,會被譏諷虛偽。
    “世人的通病或許就是對好人求全責備,對壞人反倒寬容,迷途知返,是段佳話,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所以在听聞子貢說的故事之後,孔子訓斥了子貢,言‘自今以往,魯人不贖人矣。取其金則無損于行,不取其金則不復贖人矣’。”許仙一字一句道。
    取走贖金,並不損德行。
    對善人的要求不宜太高。
    道德標準,同樣不宜太高。
    如果道德是用在每一個人身上,那麼它就應該是每一個人都能輕易做到的。
    而不是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及,甚至可能自身。
    不貪財不好色,聖賢也。
    但不是聖賢,就該死嗎?
    取金,不損節,利一國,不取金,雖揚節,卻害一國。
    孰為善?
    燕赤霞聞言,陷入沉思。
    “人性素來復雜,一念成魔,一念成佛,若是無人引誘,或許一輩子都在中間,而如今被人引誘,從而犯錯,固然可以說他意志不堅,但難道不是那些引誘的人犯錯更大嗎?”許仙復又問道。
    雖然在這個世界活了二十一年,拜師大儒,還成了解元,可謂是江南一帶有名的才子。
    但因為前世的思想,他和這個世界許多想法都是格格不入的。
    不僅是世俗,還包含了所謂超然的修行界。
    就像聊齋篇考城隍。
    考題是“一人二人,有心無心。”
    而篇中主角根據考題破題,寫的是“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為考官所驚嘆,然後主角就死後封神,成了城隍。
    其中也可以看出對善的要求多高。
    有心為善,雖善不賞。
    燕赤霞的思維不僅僅代表他個人,也代表著修行界的思維。
    抵御不住財色的誘惑,死于非命,咎由自取。
    當然,這或許是因為他們修行本就艱難,步步是劫,一朝行差踏錯,便是萬劫不復,更遑論長生。
    而且修行者大多都是獨行俠,且將自己視作世外之人,冷眼旁觀。
    許仙沒有資格,評判他們是對是錯。
    但起碼,他覺得單純抵御不住財色的誘惑,罪不至死。
    尤其是財,倘若一個女鬼入了人房間,然後丟下一塊黃金便走,試問有幾個人真的能按捺住心中誘惑,拾金不昧呢?
    燕赤霞聞言沉思良久,道︰“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
    美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有不美,善之所以存在,也是因為不善。
    “所以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愚氓舉出了智者,懦夫襯照了英雄,眾生度化了佛祖。”許仙道。
    “眾生度化了佛祖?”
    听著這邊動靜走來的李修緣听到最後一句話,頓時身軀一顫,腦海之中似有洪鐘大呂之聲響起,恍惚之間,自己仿佛並非身處這荒山古寺,而是在一座無比雄偉的寶殿之中。
    彼時,天花亂墜,地涌金蓮。
    四大菩薩、八大金剛、五百阿羅、三千揭諦、比丘尼、比丘僧、優婆塞、優婆夷諸大聖眾皆虔誠地坐在七色寶蓮之下,聆听佛法。
    一片祥和。
    他似乎也在這一眾信徒之中,听聞佛祖妙法。
    然而在七色寶蓮之前,卻有一人高高站立,在厲聲質問如來佛祖。
    李修緣覺得那人似乎有些眼熟。
    但當他想要定楮細看的時候,卻發現哪有什麼天花、金蓮,菩薩金剛,仍舊是那荒山古寺,猛地搖了搖頭,只當自己出現了幻覺。
    “眾生度化了佛祖?”
    燕赤霞听到許仙最後一句話時,面上不禁露出一絲驚訝之色,道︰“我修行時,有人謂我狂徒,然而如今听師弟之言,方才知曉何為狂徒。師弟之言,若是讓佛門弟子听了去,定不與你干休,讓你吃上幾十木棒,然後鎮壓起來。”
    “我乃朝廷舉人,自有國法,來日金榜題名,若有和尚傷我,那便是打傷朝廷命官,任他神通廣大,也只能被人通緝,流亡江湖,至于鎮壓?哪家佛寺想要被拆,皆可一試。”許仙道。
    “師弟乃富貴人也。”燕赤霞道。
    “不過是未有修仙之福緣,只得享一享人間富貴,若是死後,能入陰司為官,或能成神道,到時再與師兄把酒言歡。”許仙道。
    “若真如此,那是師兄走在你前頭了。”燕赤霞道。
    “劍術非正道,然而道始終都是人走出來,師兄未嘗不能走出自己的道來。”許仙道。
    “那就承師弟吉言。”燕赤霞笑道,“師弟方才飛劍之法,著實奇妙,且身上已有法力,可學真正的御劍之術,愚兄恰巧會些,不知師弟願學否?”
    “自然願學,實不相瞞,小弟自幼便想做個劍仙,于小弟而言,仙人的模樣就該是劍仙御劍飛行的模樣。”許仙聞言當即喜出望外,他正想著用什麼理由合適,不曾想燕赤霞竟然主動開口。
    雖說御劍只是傍門,而非長生大道。
    但對許仙這個至今為止,什麼法術都不會的人來說,任何的法術那都是無價之寶。
    尤其是御劍,完全滿足了他青年時間的幻想。
    燕赤霞見許仙神情,知他是真的向往,心中也是歡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