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公子如期而至。
田歲禾已經乖乖用緞帶蒙上了眼,不便行動,她指指桌上的補湯︰“給你的,快喝了吧。”
陌生公子模糊的影子沒動。
還不想喝了?田歲禾又勸了幾句,他只搖了搖頭以示拒絕。
田歲禾嘆氣,細思一番,她將此理解為這位公子脆弱的自尊心在作妖,她跟從前哄阿郎一樣哄他︰“這不是瞧不起你,千萬別自卑。”
那人似乎在哂笑。
田歲禾覺得這人可真是擰巴,她也不大想哄了,今日診脈發覺沒懷孕,多少是會心急的,她想快些結束這暗地里見不得人的一切,她想鄭氏定許給他一大筆錢,這應該是他的軟肋。
田歲禾不惜違背她膽小本性,學那些貴人撂狠話︰“喝下它,你這輩子的榮華富貴就穩了。”
那位公子不為所動,指尖輕叩了瓷碗兩下,好似在挑釁︰
若是他不喝,她會如何?
田歲禾敏銳地捕捉到了他不配合的意圖,“你要是不喝……我,我就……”但她很少威脅人,話說一半聲音越來越弱︰“我就喝了!”
她起身要去端那碗補湯,那位陌生公子又輕敲了瓷碗四下。
雖沒心有靈犀,可田歲禾總覺得那清脆的、不緊不慢的四聲像極了一句話︰“你別後悔。”
她抬手揉了下腰,那位公子端起瓷碗飲了幾口。
慢條斯理的舉止卻為屋內的氣氛增添幾許危險,田歲禾往榻上縮,警覺地留意他的一舉一動。
陌生公子把剩下的湯藥倒了,飲了幾口清茶,在桌邊坐了稍許,這才一步步朝她走過來。
噠,他的腰封掉了地。
*
這一夜歙縣又下了雨,雨不大,雨點拍擊著窗牖,一下又一下,有條不紊,但也比平日要急一些,小院里的芭蕉葉在風雨中搖曳。
快半個時辰了,雨還沒停。
田歲禾遮眼的綢帶早已在來來回回中被枕頭磨蹭掉,哪怕屋里很黑,她也抬手捂住眼,生怕一個閃電打過來看清那位陌生公子的臉。
那位公子好像知曉她的擔憂,雙手擎住她,煎燒餅一樣翻了面,田歲禾總算不用捂眼了,她的額頭貼在枕頭上,雙手抓著枕頭的兩端,像一只在伸懶腰的貓那樣貓著。
時間一久,他又一如既往地平穩,田歲禾逐漸放松,放松下來後竟前所未有的舒坦,人就像泡在溫水中,起初爽利,甚至昏昏欲睡,夢回從前。
阿郎用藤條纏在樹杈上給她做了個秋千,她坐在秋千上,阿郎在後面為她推秋千。他推得很篤定,手比之前要有力了些,但還是慢。
總算有一下秋千蕩得高了,她的手快觸踫到天空。
田歲禾滿意夢囈︰“嗯……”
她低聲咕噥︰“能不能再用一些力啊……”她想乘著秋千,體會飛鳥躍上樹梢的感覺。
阿郎卻好像沒反應過來,半點沒加快,秋千平穩的地蕩著。
哼,他骨頭硬了!下月過端午,她要在他粽子里包一個雞骨頭!看他敢不敢听阿姐話。
田歲禾軟軟地輕哼著。
她自在地隨阿郎蕩秋千,心里淌出了軟乎乎的水,讓她無法再對阿郎生氣,他總會把好吃的讓給她,他都吃不飽,哪來的力?
田歲禾心也軟了,斷斷續續地夢囈︰“你真厲害,以、以後……”
以後有雞腿,“我還給你吃。”
要是挨餓,他們也要一塊挨餓,她也會學著他在剩最後幾塊時假裝吃撐,“唔,撐,我吃不下了。”
這樣阿郎就不會總把吃的留給她了,田歲禾想著。
今日就原諒他了吧,田歲禾不再抱怨,怕他沒力氣,她體貼說︰“我快不行了,還是慢些吧……”
阿郎還是很听話,秋千慢下來,田歲禾像金龜子盛著風中樹葉飄蕩,風緩緩吹,樹葉緩緩飄。很像在幼時躺過的搖籃里。
跟阿郎一樣,田歲禾也是阿翁撿來的棄嬰。鄰居說,阿翁為了養大她費了好大的苦心,她小時候睡不踏實,得抱著走來走來,一放下就會醒,可阿翁還要干活,哪能一直抱著她哄睡呢?
阿翁給她做了一個搖籃,這樣就能騰出空干活了。其實阿翁就是她的搖籃,老頭子拉扯她一個已經很不容易了,再多養一個就真得餓肚子了。但阿翁見阿郎實在可憐,又怕他死了以後,她一個女娃沒有人撐腰,才勒緊褲腰帶收養了阿郎。阿翁雖走了,田歲禾也還是有另一個搖籃。
失去了阿翁,也失去阿郎,她徹底成了沒人哄的孤兒。
田歲禾心里空落落的,但此刻盛著飄蕩的樹葉,她感覺猶如回到搖籃里,阿郎也還在。
她的整個人都很滿足,可後來他竟開始退出她夢里,田歲禾開始空落落的了,她夾帶顫聲央求︰
“別,你別走,別離開!我喜歡你留在這里……”
宋持硯很想捂住她的嘴。
他的下顎收緊,並不是全然沉穩,羹湯雖折磨人,但他還能保持理智,如田氏所願久留,但不會徹底亂了分寸和界限。
真正擾人的是田氏。
她沒有喝湯,卻因為他今夜的久留而大膽放肆,斷斷續續說著話,口吻羞怯,話卻十分不堪入耳。
和日間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的膽小模樣截然不同。
深愛三弟如她,既不曾受羹湯侵擾,也依舊會沉淪于此間。
她也在墮落。
宋持硯清冷眼尾飛了一抹仿佛鹿血的殷紅,額上一滴汗水啪嗒墜下來,碎在他手中玉盤上。
他目光一暗,雙手掐緊了,往自己的方向一扣。
“啊!”
田歲禾才要在平穩中睡著,夢里的搖籃成了一艘船隨溪流而下,忽然磕到溪石,田歲禾翻了船,她墜入了溪流中,一驚一乍道︰“阿郎……阿郎,有魚!好大的一條魚!鑽到這里頭來了!快,救,救我!”
她左右扭動,宋持硯險些沒穩住,咬著牙隱忍。隨後听清她的話,頓時明白一切。
她在驚恐中驚醒了,從枕頭上抬起臉。天爺,今日出門太累,她居然給睡著了,還做了短暫的夢。
異樣傳來,她更窘迫了,才想起還有人在里面。
在別人忙活的時候睡著總是不太尊重人的,田歲禾想當作什麼都沒發生,可那人已經察覺。
宋持硯垂下濃密長睫。
她方才睡著了,夢見了三弟。
所有大膽的話都是他的誤會,是夢里與三弟相處時說的,她並非墮落,對三弟的情意依舊干淨無垢,墮落的只有他一人。
宋持硯松開對她的掌控。
帶出的東西留給她和三弟,他理好衣袍推門而出。
林嬤嬤在廊下打起盹,今夜實在太晚了,早已過了往常安寢的時候,因而老婆子難免犯困。
听到推門聲,林嬤嬤看過去,大公子出來了,這回衣裳跟之前相比有一點亂,但背影卻更冷淡了。
這清冷的背影實在讓林嬤嬤無法判斷,回去一看刻漏,發覺竟然過來整整一個時辰!
相比前兩次的確大大改善了,可林嬤嬤一扭頭,竟看到茶缸里倒了許多補湯,回想大公子衣上那微不足道的褶皺,老嬤嬤又不確定了。
她只能追問田歲禾,“娘子,今晚覺著咋樣啊?”
田歲禾揉了揉臉,耷拉著撓頭內疚道︰“我中間睡著了一陣,記不大清了,還夢到了阿郎。”
林嬤嬤心里哇涼的一片。
大公子沒喝補湯,看來那一個時辰里,都是田娘子在呼呼大睡,大公子在渾水摸魚。
*
宋持硯一回來便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