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歲禾一時忘了自己處境。
她恍惚地立在原地,訥訥看著宋持硯,宋持硯清冷的容顏面無表情,更讓她覺得不真實。
他抬手開始解披風,田歲禾雙眼錯愕瞪大,喃喃道︰“竟然看到冰垛子脫衣裳……完了完了,難不成我……也中了藥了?”
宋持硯匪夷所思地看她一眼,旋即披風劈頭蓋臉地落下。
“遮一遮。”
冷淡的嗓音像一盆涼水兜頭澆來,披風上更是殘余著冷淡的燻香,仿佛靠近的不是披風而是宋持硯,田歲禾一下清醒了。
她被罩在他披風底下,發出悶悶的低呼,“宋、宋大人?”
她像從落葉堆里探出頭的掃尾子,胡亂將自個兒的腦袋從他的披風里扒出來打量他。
果真是阿郎那個長兄。
他大步流星往屋里走,背影都是疏離的,田歲禾怕他誤傷孫石,急步跟上去︰“等等!”
他的披風對她而言實在太長了,直拖到腳底,天也黑了,田歲禾腳下一個不留神踩到了披風一角。
“啊!”
她朝離她只有兩三步遠的宋持硯身上倒去,宋持硯敏銳,沒回頭也已察覺到,他頎長背影停頓,但竟側過身,眼看著是不打算扶她。
田歲禾一直怕他,冒著臉磕地的風險也不敢抓住他。
她慫包地閉上眼等著摔。
身側傳來宋持硯無奈的嘆息,他身形不動,只朝她伸手,輕易而準確地拽住了她胳膊。
“睜眼。”
冷淡的聲音听著像極了命令,讓人畏懼,田歲禾乖乖睜眼。
“多謝,我能自己站穩的。”
她恭恭敬敬地千恩萬謝,被他攥住的那只緊繃得不尋常,宋持硯低頭一看,才發現他抓住她的那只胳膊是袖子被扯掉的那邊。
此刻她整只胳膊裸露在外,在重禮數的書香世家中是極大的冒犯,宋持硯手心傳來如羊脂玉的溫膩觸感,提醒著他自己的越禮之舉。
剛要松手,田歲禾的手輕顫了顫,以為她是站不穩,他收緊了,常年習字的人手上生了薄繭,手也是微涼的,指腹從她的胳膊上擦過帶起一股酥麻的不適。
田歲禾亡夫兄長抓著光裸的手臂,僵硬得頭皮發麻。
她半個胳膊落在外面,白晃晃的,宋持硯的手拽住她,大掌輕易圈住她細細的手腕,將她腕上薄薄一層皮肉抓得凹陷。
鄉下人時常挽起袖子干活去,露出一截胳膊也沒什麼。
要是旁人田歲禾的確覺得沒什麼,可宋持硯清貴冷淡,禁欲又強勢,清冷的目光每每看向她,她總會有種在他眼前她從里到外每一寸都被他看穿的錯覺。
明明是他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卻覺得像是自己的裸露冒犯了他縴塵不染的貴體︰“對、對不住……”
她膽怯地抽回手。
宋持硯就著燈籠的光打量她。她模樣可憐又膽怯,好像是他欺負了她,不,他糾正自己的話,雖說他並非有意,但的確是他冒犯了。
在宋持硯自幼所秉持的禮數中,只要對方不是妻子,哪怕不慎窺見手腕,都算是冒犯。
但田氏太老實,她甚至露出了內疚的神色,卻換一個孟浪些的人,非但不會因冒犯她而內疚,甚至會覺得她是在邀請。
邀請別人更深地冒犯。
亂七八糟的荒唐念頭團在腦海,宋持硯皺眉。他一向禮節周全,本該說一句“是我冒犯”,這次卻沒有周全,殘存的溫膩觸感揮之不去,他手心攏成拳大步往前。
田歲禾忍著窘迫跟上去。
她可憐的勇氣不需要讓她和宋持硯說話,只能請求李宣︰“不是孫石下的藥,別傷他!”
“娘子放心,小的知道。”李宣毫解釋道︰“我原本是要離開鎮上的,收到大公子傳信稱要趕回來辦些事,正好也想探一探孫家兄弟倆是否靠得住,就藏在暗處留意著。”
田歲禾恍然大悟︰“我說你們怎麼能來得這樣巧。幸好您還在,不然我都不敢想!”
李宣笑了兩聲,其實原本可以來得更早的。早在孫青鬼鬼祟祟出門,在田娘子家附近游蕩他就覺得不對勁了。他想在孫青對田娘子不利之前將危險扼殺。大公子卻讓他等︰“這樣她永遠不會看清人心險惡。”
李宣覺得在理,田娘子太單純,也太老實,若是事情鬧得不算大,恐怕她受了委屈也會想息事寧人,是該讓她看得更清些。
李宣听說是夫人命大公子來接人,但只是接人,何需大公子親自前來?還帶了在歙縣時服侍過田娘子的林嬤嬤。李宣隱約猜到些事︰大公子並不是想鍛煉田娘子,那樣冷淡守禮的人怎會費時間幫弟妹成長?
大公子應是希望田娘子因為此事不再留戀此處。
雖然有人守著,不會讓田娘子有半點事,可是在女人家的眼里,有驚無險可怕的是“有驚”,大公子眼里卻是側重“無險”,凡事皆重結果大于過程里,少了一點人情味。
他們捆住了被藥折磨得發狂的孫石並給了他一個手刀,孫石陷入昏厥,剛收拾完,院外傳來孫青高興哼著小曲的動靜。
怎麼能不高興呢?孫青一手拎一個酒壺,美美呷了口酒。
那小娘子口口聲聲說自己沒錢,但他不信,那是她把他們當外人沒露富呢!那能怎麼辦?變成自己家里的人不就行了?
女人嘛,面皮薄,阿弟又救過她的命,他不信她能狠心報官。
只要生米煮成熟飯之後道個歉,說是弄錯藥,她說不定連懷疑都不帶懷疑的。到時候木訥的弟弟有了媳婦,他們家也有了銀子。
一舉兩得啊!
算算時辰,事已經已經成了。錢還沒到手,孫青就闊綽上了,剩了半壺酒的酒壺“ ”扔了,搖搖晃晃地推門,一進門撞見了一個高大的身形,四下黑乎乎的,他只看得到一個人,尋思著莫不是有人截胡?
“你小子!”
孫青二話不說,掄起剩下的酒壺往前砸,一道刺眼的劍光晃了他眼,孫青戾氣頓生,不管不顧地扔出酒壺!但酒壺才扔出,就被來人用劍擊碎了,又一道劍光,宋持硯手起刀落,孫青也倒在了地上。
宋持硯收劍入鞘,看也不看地上的尸體一眼,染了血的劍扔給身後的李宣︰“料理干淨。”
李宣見怪不怪,揮手吩咐護衛們料理尸體,扭頭看到田歲禾捂著雙眼,嚇得定在原地。
她怕得好像被殺的是她。
怎麼不怕啊?
長這麼大,田歲禾只見過人殺雞,還沒見過人殺人的。
她和阿郎都心軟,每次殺雞前還要對雞說一句“對不住”,一人提住雞腿,另一個人割喉放血,倆人手忙腳亂才能下得去手。
可宋持硯只是一揮劍,眼楮都不眨一下就結果了一條人命。
他部下把尸體拖走時也像拖一只殺完的雞去拔毛。
田歲禾哆嗦著捂住脖子。
她這會更怕他了。
宋持硯回頭,看到田歲禾雙手捂著脖子,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嚨在艱難掙扎,。他目光落在她身上時,她驀地睜大了眼,惶恐地後退。
宋持硯無言以對︰“……”
不想嚇著她,他的目光落在他的披風上。他披過的披風歪歪斜斜披在她肩上,半落不落,該遮住的手肘沒遮住,不該遮住的頭倒是被遮住了,只露出一張臉。
明知不必太拘禮,但宋持硯還是蹙著眉,淡道︰“遮一遮。”
“什麼?噢噢……”
田歲禾還沉浸在被他清冷目光割喉的錯覺中,愣了下才忙亂地攏住披風,用他寬大的披風,將她顫抖的身體嚴嚴實實地裹住。
旁邊的李宣都看得無奈。
田娘子無措捂住衣襟的模樣,好像大公子是覬覦她的登徒子。李宣偷偷看向宋持硯。
大公子冷淡轉身往前走,背影更冷情了,大概是不高興了。
場面太難堪,李宣為了緩和氣氛,解釋道︰“娘子別怕,孫青給人下藥,不管成不成,按照我朝律法也都是要下獄的。況且這人做了壞事還半點不心虛,還想加害大公子,可見此人心腸歹毒,無可救藥,以後也是要加害別人的。”
田歲禾也曉得這個道理。
她低聲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孫青遭了報應,可孫石還救過我呢,如今他的哥哥……”
李宣道︰“娘子還看不出來麼?孫青是獸醫,當初瘋馬的事說不定與他脫不開干系!”
田歲禾驀地頓足︰“一開始我和孫石要從西街的橋上抄近路,是孫青提議我們走東街……”
東街遠一些但道路寬敞,要是從西橋走,孫石就沒命了。
原來孫青那樣提議是有目的的,他想讓她承了救命之恩,但不想讓自家弟弟受太大傷。
田歲禾又蔫了,阿郎總說她把人看得太好,容易吃虧,她從前還不信,今日就差點吃了大虧。
她落湯雞似地垂頭,又擔憂地看向前方的清貴公子,小聲問︰“那他,我是說宋大人,他為了幫我殺了人,會攤上命案麼?”
李宣忍俊不禁地笑了。
他還是頭回听到有人在這種時候擔憂大公子,就好比擔憂行刑的劊子手會不會拿不住刀。
宋持硯冷淡听著,他只負責奉母之命帶回田氏,卻沒有安撫她情緒的職責,哪怕她是在擔憂他。
他不打算接話,可听到她因害怕牽連他而自責的口吻,終究忍不住,本想言簡意賅地說一句。
話要出口,看到她惶恐的模樣,宋持硯改了口。
“會。”
田氏果然被他嚇到了。
宋持硯淡淡轉過身,起初不覺得有何不對,扭頭撞見李宣訝異的神色,他緩緩皺了眉。
克制重禮已成習慣,他方才竟惡意地嚇唬弟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