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氣壓在青石塘村上空。
里正家。
李德友坐在堂屋的火塘前,隨意地給火堆里添著柴火。
火光跳躍,映著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臉,陰沉地能擰出水來。
啪!
柴火爆開一聲脆響,驅散屋內寒氣,卻驅不散他心底的郁結。
昨夜他醒了好幾次,五更天之後再難入眠。
索性便披著棉衣,坐在火塘邊上等天明。
前日沈硯在村中行凶傷人,上報縣衙之後,昨個下午官差便到了。
只不過,那捕頭來了之後並不是要捉拿傷人者,反倒是詢問村中有沒有獵豹手。
李德友只覺得一陣可笑,甚至是荒唐。
小小一個青石塘村,怎麼可能有狩獵花豹的勇士?
他鄭重請求捕頭將傷人者沈硯抓回縣衙看管。
卻沒想到捕頭根本不願辦案,反倒當著他的面和起了稀泥。
“里正,那傷者強搶漁獲,總歸是理虧在先,依我看,賠點兒醫藥錢便可作罷。”
李德友不死心,還想勸說捕頭從嚴從重處理。
可接下來他才知道,眼下衙門內人手緊張,差役們都在忙著搜尋獵豹手。
根本無暇顧及兩個鄉野村民之間的小打小鬧。
也因此,沈硯斗毆傷人的事就這麼不明不白地過去了。
過去了?
李德友的臉上陰雲不散。
一個潑皮,拂了他的面子,竟然還能跟沒事人一樣?
一念及此,他的胸口就像是堵著一口氣,上不來,也下不去。
先是借錢給王老蔫贖地,讓他不得不將那即將到手的田契還了回去。
後又不服管教,當著村民的面公然頂撞他這個里正。
新仇舊恨,就像是火塘里竄動的火焰,直往他心肺里鑽,難以忍受。
不行!
不能再忍了!
李德友的眼底閃過一抹寒光。
沈硯,就像是這火塘里的火。
再不將其澆熄,遲早都會燒到他的身上。
必須要徹底摁死這小子,否則他今後在村里哪兒還有威信可言?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一陣吵嚷。
“里正叔!里正大人!開門啊!”
院外傳來劉狗剩的聲音,旁邊似乎還跟著個人。
李德友眉頭一皺,他可是縣衙任命的里正,向來是看不起這些潑皮無賴。
不過場面功夫總是要做一下的。
他看向院子,不耐煩地揚聲喊道︰“門沒閂,進來。”
劉狗剩一臉諂笑地推門進來,身後跟著村中閑漢周游子。
後者半邊腦袋裹著發黑的破布,布角還滲著暗紅的血跡。
周游子臉色白得像紙,用手捂著傷處,嘴唇哆嗦著,連站都站不太穩。
“里正叔,求您行行好吧。”
周游子哭喪著臉,聲音發顫,“我這耳朵被沈硯砍了,現在又沒錢換藥,再不找郎中,只怕是連命都要沒了。”
“我這也實在沒辦法了,只能來找您借點兒救命錢,求您救我一命!”
劉狗剩瞟了周游子一眼,也在一旁幫腔,“里正叔,游子這傷太嚇人了,要不然我也不會陪他走這一趟。”
“您老在咱們里德高望重,千萬不要見死不救啊。”
李德友心中冷笑,耳朵是沈硯砍的,借錢倒是來找他了?
一個潑皮,一個閑漢,都是爛命一條。
若真把錢借出去,日後周游子肯還嗎?
絕對是肉包子打狗。
他面色不悅,打算尋個由頭將兩人打發了,當即冷聲訓斥起來。
“劉狗剩,你這潑皮是眼瞎了還是心瞎了?傷人者是沈硯,你們卻來找我要錢,怎麼?這是擠兌我縱容沈硯行凶?”
劉狗剩臉色一變,連連低頭擺手,“不敢不敢,您是里正大人,我哪兒敢啊?”
周游子開口哀求道︰“叔,里正大人,我這不是被逼得沒辦法了嘛。”
“沈硯那廝當著大伙的面都敢跟您頂嘴,不認您的判罰,這村里還有誰敢惹他啊?”
“我現在晚上一夢到他就被嚇醒。”
說到沈硯,劉狗剩一時嘴碎,又提起了前天的事。
“里正叔,您是不知道,沈硯那廝可太邪門了!”
“前兩天我親眼看著他去了後山,您猜怎麼著,他沒上山!往西邊那片密林一鑽就沒影了!”
“再等他回來,好家伙,竟然打回來了兩只獐子!”
說著無心,听者有意,李德友的臉色微不可察地變了。
沒上山?
那些獵物又是哪里來的?
劉狗剩絲毫沒注意到李德友的神態,自顧自繼續說著。
“里正叔,我就納悶了,之前你家勝哥帶著幾個獵戶在山里鑽了好些天,連獐子毛都沒摸到。”
“沈硯那廝從小就沒打過獵,那天更是連山都沒上,居然還打了兩只獐子回來,前些天還有一車糧肉。”
“嘖嘖,這說出去誰信啊?我敢肯定,他身上絕對有事!”
李德友沒說話,臉色卻凝重了不少。
別說沒打過獵,沒上過山,就算是十里八鄉那幾個有名的老獵手,也沒有用騾車往家里運過糧肉。
他早就對此心生疑惑,只是剛才劉狗剩提的這一嘴,仿佛一道閃電劈開了他腦海中的迷霧。
沈硯沒上山,反而是鑽進西邊密林就沒影了!
這可就耐人尋味了。
李德友思索片刻,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身邊的周游子。
“算了,都是一個里的,你這傷也確實拖不得。”
他擠出一絲偽善的關切,慢騰騰地起身,從屋里摸出一串銅錢。
“拿去,先把藥換了,趁著過冬好好修養。”
周游子大喜,剛要伸手,卻听李德友又補了一句。
“我這兒借錢的規矩,你都知道吧?”
周游子臉上的喜色頓時凝固,僵硬地點了點頭。
“知道,知道,您放心,回頭我就帶著田契來簽字畫押。”
送走這兩人,李德友關上了門,眼底浮現出一抹狠厲與算計。
沈硯身上絕對有事!
思索片刻,他在火塘邊上鋪開一張麻紙。
研磨,下筆。
敬稟縣尉大人台鑒︰
小人平漳縣桃溪鄉東和里,里正李德友。
近日轄下青石塘村頗不寧靜。
有村民沈硯者,素日貧賤,近來驟富,銀錢來路甚為可疑。
此前叛軍作亂,嘗以銀錢賄賂百姓充作耳目,打探官軍動向。
沈硯驟得橫財,又行蹤詭秘。
小人位卑識淺,不敢妄斷。
特此密呈,伏乞大人明察。
寫罷,他仔細檢查,然後吹干墨跡。
信中並沒有指認沈硯就是奸細,只提供一個合理的懷疑,將他自己摘得干干淨淨。
他知道,縣尉急于剿賊,任何一絲線索都不會放過。
他將密報折好,語氣中帶上了一種大仇得報的快意。
“沈硯啊沈硯,你那些銀錢和獵物究竟是怎麼來的,就去跟縣尉老爺親自交代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