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好快啊。
顧源心想。
以往陪曾欣月逛街,他總是感到疲憊不堪,甚至內心還會有煩躁感。可是今天陪著“岳執令”說說笑笑,他竟有種前所未有的輕松愉快……其實他也不是一開始就不喜歡和曾欣月逛街的,可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呢?
曾幾何時,他對與曾欣月的約會相處也有過浪漫的幻想。可是他早已忘記了。
不料這些幻想,今天竟然以自己意想不到的方式實現了。
“謝謝你,我今天玩得很開心。”李清瑤輕輕打了哈欠,笑盈盈的。
“我也,很開心。”
“是麼,我以為你會嫌我煩。”
“怎麼會,我真的很開心!”顧源搖頭又點頭。
明明一晚上只花了三十來銀,為什麼“岳執令”還會笑得這麼好看呢。
明明今天下午花了數十倍的金錢和精力去哄曾欣月,對方卻依然一副理所應當的淡然。
李清瑤帶著淡淡的揶揄︰“恐怕比不上今天下午和曾姑娘玩得開心吧。”
顧源神色微變,舔了舔嘴唇,猶豫許久。或許是覺得自己已經可以和“岳執令”無話不談了,他眼簾低垂,露出一絲苦笑︰“其實,和她在一起,並不是很開心。”
“為何?”李清瑤問。
“她……我也說不清。”
“你們下午做了什麼?”
“去了一些店里,給她買了一件新的裙子,花了幾千錢……然後又給她買了一條有防御作用的手鏈。”
李清瑤微怔︰“……看來你很愛她嘛。”
顧源心態復雜地笑笑︰“呵呵,算是吧。”
“一直都是你給她買東西嗎?”李清瑤眼神中流露出莫名的同情和悲傷。
顧源先是默認,然後又擠出一絲笑臉︰“哎呦,其實無所謂的啦……我是男生,就該多付出一點。”
李清瑤臉色漸漸冷了下來,平靜地望著他︰“你覺得,這是正確的道理嗎?”
一時無言,顧源下意識躲避著李清瑤那帶有責備的眼神。
這對嗎?這,好像不對。
顧源之前並沒有考慮過對與不對……可現在面對李清瑤的逼問,他忽然隱約覺得,這道理好像是不太對。
憑什麼男生就該多付出呢,憑什麼只有男生要不斷地花錢證明自己的“愛”?
我愛她,她愛我嗎?他腦子里忽然蹦出了這麼一個念頭。
她愛我嗎?
“抱歉,我也不是有意的,是我失言了。”李清瑤忽然搖搖頭,似乎是覺得自己不該過多介入顧源的感情生活,又展顏一笑,“其實我很敬佩顧兄為人。”
顧源不解地看向她。
李清瑤微笑著拱拱手︰“你說你總是在接學院任務,以的你能力,每季度肯定還有朝廷的撥款獎金,這兩年應該不是一筆小數目了。可我看你衣衫簡樸,就連你最愛的笛子也不過是二品靈兵,想必你的錢一定是寄回老家交給父母了吧!此等孝心,實在是令我汗顏。”
顧源腳趾忽然攢在了一起,臉上瞬間滾燙。他本能地低下了頭,不敢再抬起來。
這一刻,他恨不得化身蟲子就此鑽入地里,再也不出來了。
他這兩年是有不少錢,可寄回家里的寥寥無幾,絕大部分都花在了曾欣月身上。
他臉色通紅,羞愧至極,更不敢面對“岳執令”此刻的謬贊。
“會好起來的。”李清瑤似乎沒有明白顧源此刻的表情,溫柔鼓勵,“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我相信,顧兄你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會好嗎?”顧源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當然會好的。你不是說,你的夢想是找一份平淡的職業,娶妻生子,孝養父母……其實我這樣的人生也挺好的,真的。以顧兄的能力和才情,那樣田園牧歌的生活一定很美好。”
“可是,那恐怕很難。”顧源輕聲說。
他也曾經跟曾欣月說起過自己的想法,他覺得自己的人生瓶頸應該就在五重天巔峰了,他沒什麼自信能沖破陰陽玄關到達六重天。但即便如此他也知足了,至少已經足夠給下一代創造更好的條件,讓子女們更從容更輕松地去見證他未曾見識到的高度。
然而顧源這番話卻遭到了曾欣月的譏言冷語,對方不理解他的想法,並鄙視他想要躺平的態度,勒令他必須拿起男人的擔當,要有“上進心”。
其實顧源明白,曾欣月接受他的告白,不是因為他本身的魅力,而是看中了他作為南武學院尖子生的潛力。
或許對方還會認為,自己出生小地方沒見識會更好拿捏……事實也確實如此。只是他一直把頭埋進沙子里。
岳執令說得很好,但是他的人生真的能這樣嗎?真的可以這樣嗎?
他想起父母先生的教誨,他想起自己男子漢的身份……他是應該妥協,他不能那樣隨心所欲。因為他是男人。
他又想起父母在得知他交往了一位京城姑娘之後,在來信上那開心的語氣,叮囑他一定要對姑娘好,不要委屈了人家。
可是,她愛我嗎?顧源忽然又想道。
他此前從未想到過,要思考這個問題。可是今天就想到了,在和李清瑤接觸之後,這樣的念頭幾乎就像野草般瘋長。
原來真正關心他的女孩子會主動送他貴重的禮物而無所求,自己哪怕是給她買幾錢的小零食都會讓她開心地笑。
甚至,兩人只是朋友關系。
可惜,兩人只是朋友關系。
“為什麼會很難?”李清瑤疑惑地開口,“這不是你自己的人生嗎?”
顧源怔怔地望著她,不知道怎麼開口。半晌,方才期期艾艾︰
“這個,人生不全是自己的呀,也要考慮別人的想法呀……”
“嗯嗯,我明白了。”李清瑤笑笑,眼中那悲傷的神色愈發濃烈了。她伸出手,撫摸顧源的臉頰,然後輕輕一捏︰“顧兄,你好像一點都不愛你自己呢。”
顧源瞬間呆愣住了,好像有股什麼力量,從“岳執令”的手上,猛沖進他的心髒,然後直通天靈蓋︰“你,你說什麼?”
“你愛所有人,卻唯獨不愛你自己。”李清瑤輕嘆。
“你為什麼如此不愛惜自己呢?”
“你有想過自己為什麼不快樂嗎?”
“你真的期待著,這樣毫無趣味的人生嗎?”
“你此刻的人生,你真的要忍受一輩子嗎?”
李清瑤平靜地問著,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記重錘,狠狠砸在顧源的心里。
這讓他感到靈魂顫栗。幾乎要跌在地上。
不!不!顧源內心吶喊,他不期待這樣的人生,他接受不了這樣的人生。
她愛我嗎?她不愛我!
我不能忍受和這樣的她在一起,一輩子!
顧源摸了摸臉,那是被李清瑤捏過的地方。
“這個問題,你慢慢想吧。”李清瑤說著,低頭從手環中取出一支笛子,隨手拋給顧源,“對了,感謝今晚能陪我。這個,送給你了。”
顧源伸手一接,當場便感受到笛子上那浩瀚磅礡的靈力。
“這不是……我們剛才在匯寶坊看的那支四品的……”顧源驚呆了。
四品的笛子可比他手上的二品笛昂貴百倍不止,他當時也只是站在展台外看了看,幻想一下如果。
“對,就是那支用沁心紫竹制作的笛子。”李清瑤坦然道。
“你什麼時候……”
顧源忽然想起,李清瑤是在匯寶坊說過,她要買點小首飾,讓他在外面等一等。難道是那個時候?
“這,這太貴重了,我真的不能再要!”顧源內心有暖流沖蕩著,拼命拒絕,七尺男兒竟然在街上流下淚來,“我,我不能要……我沒辦法報答你……”
最便宜的四品靈兵起步就在百金以上,何況笛子的工藝比起兵刃冷門且復雜,客服一般只有達官顯貴,價格至少是尋常靈兵的兩到三倍。
他不知道“岳執令”是何等身份,或許很有錢吧,但一本《百鳥四季音》就已經令他汗顏。再加上這支四品竹笛,他拼死也難以報答這美人恩重!
李清瑤搖頭︰“顧兄,你我一見如故,我喜歡你的笛聲,這一支笛子又算得了什麼?況且,以顧兄的才華,將來還不起一個四品樂器麼?”
顧源咬了咬嘴唇,當然,以他的天賦,將來十年二十年,自然能夠回報“岳執令”今日的笛子。
可那要多少年啊,才能補闕少年時的遺憾。
“顧兄,如果真的要報答我,眼下還有一個好主意。”李清瑤見顧源仍有抗拒之意,又眨眼一笑,“七院爭鋒在即,前八名都獲得天子賞賜。只要顧兄你能打進前八,不就可以將那賞賜轉贈于我了?”
顧源眼楮微微一亮,可還是有些遲疑︰“可是如果……”
“沒事,我相信你。”李清瑤微微一笑,輕拍顧源後肩,“還有兩個月的時間,以顧兄的才情,再兼有這支笛子和《百鳥四季音》,七院爭鋒上一定能夠名列前茅,大放異彩。”
顧源抿了抿嘴唇,他望著李清瑤的眼楮,對方眸子里盡是微笑和鼓勵。
這一刻,他只覺得竹笛滾燙,他仿佛有無窮之力,少年的豪邁之情頓長,仿佛能把天砸出個窟窿!
“我……好!”顧源俯首作揖,鄭重其事,“定不負所托!”
“好,有顧兄這句話足以。”李清瑤拍手,“不過,我還有個請求。”
“但說無妨!”
“給我吹一曲吧,就用這支新笛子。”李清瑤微微一笑,“我想做你的第一個听眾。”
顧源抿嘴一笑,點點頭︰“那我也有一個不情之請……”
“請說。”
“吹完曲子,你可以摘下你的面紗嗎?”顧源摸了摸臉,“我只是想要知道,我的恩人、我的知己,是什麼模樣。”
他想,這位假的岳靈兒應該不是什麼大美人,但那又怎樣?無論對方是什麼長相,他不會改變自己的心意。
“好,你讓我听你的笛聲,我便讓你看我的相貌。”李清瑤笑著點頭,“這是很公平。”
顧源笑笑,低頭試了試音,接著便吹起了一段歡快的旋律。這旋律熱情洋溢,卻又不顯得嘈雜喧鬧。
李清瑤輕笑著傾听,顧源望著她,不由自主地在曲子里夾雜了一段家鄉的小調。那是男子成親時,迎親隊伍常會吹奏的調子。
不知不覺,一曲終罷。
“顧兄的音樂里,的確能讓人有一種特殊的共鳴。”李清瑤輕輕鼓掌。
顧源臉上微微羞澀,支吾道︰“多謝夸獎,那麼……岳執令……”
“好,當然可以。”李清瑤微笑著正要揭開面紗,忽然又想起什麼,“不過顧兄,你要答應我,你值得一切你能負擔得起的好東西。你以後要像現在這樣,大膽提出自己內心所願。”
“是,顧源受教!”
李清瑤便將手放在耳邊,眼眸含笑,將面紗輕輕揭下。
不知道神話中的天仙玄女何等模樣,也不知道那楚君欣真人是否擔得起“美若天仙”四個字……但這一刻起,在顧源心中,天仙這一形象,有了一張生動具體的臉。
“原來……你是這麼美嗎……”顧源喃喃道。
她眼角眉梢盡是清幽靈雅的氣質,夜空下,佩群星之首飾,綴明月以耀軀。仿佛是傾盡了日月光華,將其所有的美好都弘于一人。
這時,一陣晚風吹起了李清瑤的青色羅裙,一雙修長筆直的美腿縴細而又優美,就像兩截美玉雕成的蓮藕,在夜風中輕搖。
李清瑤轉向顧源,一只手擋住裙擺,一只手將吹散的長發輕輕地撩到了耳後,含羞一笑。如春花怒放,剪水的眼眸仿佛有清光流轉。
清露墜素輝,明月一何朗。但區區明月不過陪襯,此時此刻又怎敢與之爭輝?
“敢問,仙子尊名?”顧源忍不住道。
“月痕學院,李清瑤。”
……
兩刻鐘後,顧源終于回過神,四方館已經出現在眼前。
“李執令,此前我……”
“你已經道過七次歉了,我耳朵已經听出繭子了。”
李清瑤走下馬車,已經重新戴上了面紗。
顧源苦笑著,終于將道歉的話咽了下去,跟著下車。
“可是我……”
“你責備自己的話也說過七遍了,莫要再說了。”
“我一定……”
“你對七院爭鋒的決心,我同樣听了七遍了,打住。”
“好吧……”顧源終于無話可說了。
李清瑤滿意點頭,隨口道︰“對了,剛才的霽月花茶還有嗎?”
顧源立刻取出︰“我的還有一大半。”
這是李清瑤之前在路邊買的,很便宜的飲料,一瓶只要兩銀,也就是二十錢。她說她喜歡這個味道,還給顧源買了一瓶。
顧源覺得味道一般,淡淡的。
“我挺喜歡那個味道的,你要是不喜歡喝,就給我吧。”
“可是,我已經……”
“我們江湖兒女,不必在意這種小節嘛!”
“呵呵,好,是。”
李清瑤將顧源的霽月花茶收起,忽然听見一道尖銳的叫聲。
“你們去哪兒了!”
李清瑤和顧源齊齊抬頭,見曾欣月站在四方館門口,橫眉怒目。
她氣勢洶洶走到顧源身邊,使勁拉扯著顧源胳膊。
顧源深吸一口,平靜地道︰“曾姑娘,我們兩人的事情,回屋再說吧。”
曾欣月一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