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車上待了兩天兩夜,張來福除了吃飯上廁所,其他時間不能說話,也不能動。
到了第三天早上,老宋讓老于和老鄭收拾東西下車,順便從張來福身上摘下來些棉花。
張來福從床上坐了起來,走了兩步,咳嗽兩聲,試了試聲音。
能動,能說話。
老宋叮囑道︰“來福,記住片場的規矩。”
張來福連連點頭。
老于收拾好了行李,壓低聲音對老鄭道︰“怎麼又讓他起來了?”
老鄭皺皺眉頭︰“不跟你說了麼,他在萬生州沒身份,站台上的人不好糊弄,不能弄的太扎眼。”
掛畫上再次出現了乘務員的身影︰“各位旅客,黑沙口車站就要到了,請到站的旅客,收拾好個人物品,提前做好下車準備。”
眾人離開了房間,走出了消防門,門外還是一條走廊。
這條走廊很黑,一點光亮都沒有,老于和老鄭一前一後帶著張來福走,走了十幾分鐘,張來福听到了一些聲音。
啷啷啷!
這是鑼鼓的聲音。
宋永昌走在最前邊,東繞西繞一路走到牆邊,對著牆壁敲了六下,咳嗽了兩聲︰“門口這口大鎖,可沉得很。”
門外有人應答︰“鎖不怕沉,看你有沒有鑰匙。”
宋永昌道︰“一路風塵,鑰匙磨得 亮。”
門外人應道︰“諸位辛苦,回家好好歇息。”
門開了,看門人問宋永昌︰“這都您的人?”
宋永昌把自己人點數一遍,對看門人道︰“這些是我的人,余下的我不認識。”
看門人按數收了錢,放宋永昌一眾人過去。
前邊還是一段走廊,等穿過這段走廊,推門再看,張來福眼前終于亮了。
面前是個戲台子,台上一名俏麗颯爽的女子,在台上唱道︰“桴鼓親操,煥旌麾,芝蓋沖霄;列艨艟,鐵鏈環繞。听軍中,喊殺聲高。
擁高牙,力撼江潮,秉忠肝,憑赤膽,保定了大宋旗號!”
台下叫好聲不斷,張來福不懂戲曲,只覺得這女子美艷絕倫卻又威風凜凜,獨特的氣質和精湛的表演讓人挪不開視線。
老宋找了個位置,讓眾人坐下,按照這里的規矩,他們得看完一場戲才能走。
張來福左邊坐著老鄭,右邊坐著韓玉成,看著那女子的表演,老鄭不斷的叫好。
“來福,這是刀馬旦,你看得懂麼?”
張來福搖頭道︰“我不是太懂,她帽子上那兩個長的東西是什麼?”
老鄭認真的講解︰“那是盔頭上的翎子!”
“她背上插的旗子叫什麼?”
“那叫靠旗。”
“她唱的這段戲叫什麼?”
“這叫《戰金山》!”韓玉成在旁邊接了一句。
老鄭一臉欣喜︰“小韓,你喜歡戲曲?”
韓玉成點點頭︰“我對傳統藝術也有一些研究。”
“老祖宗留下的玩意兒就是好!”老鄭目不轉楮的盯著舞台,看的非常痴迷。
韓玉成湊到張來福耳邊,突然說了一句︰“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麼?”
張來福一怔,轉臉看著韓玉成︰“這里是片場!”
韓玉成沉默片刻,又在張來福耳邊說了一句︰“你這樣的蠢人就該死,死一百回都活該。”
張來福想了一會,轉臉看著韓玉成︰“這是你的台詞麼?”
韓玉成哭笑不得︰“是,這是我的台詞,你想說什麼?”
“我沒什麼可說的,”張來福搖搖頭,“我沒有台詞。”
老鄭在旁邊笑了一聲,張來福這是被收拾老實了。
一出戲唱完,老宋帶著眾人離開了戲院,張來福回頭看了一下招牌,上邊寫著三個大字︰慶祥園。
這個地方,張來福記住了。
戲園外邊是一條馬路,沿街的建築大多都是兩層的,三層以上的建築很少,五層以上的建築基本沒有。
房屋的線條十分圓潤,大門的上沿是拱形的,窗子的上沿也是拱形的,就連街角的門店,轉角處也是圓弧形的。
馬路上有不少行人,也有馬車,可張來福沒見到一輛汽車。
這里的環境和桓國差別這麼大,按理說,張來福應該表現出一些新奇感。
可張來福神色平靜,仿佛對周圍的建築司空見慣。
老宋心里起疑︰“來福,你是不是來過這?”
“沒來過,”張來福搖搖頭,“以前見過類似的片場。”
老宋笑了笑,沒有說話,不多時,老于帶著幾輛馬車走了過來。
眾人紛紛上車,韓玉成東張西望,想要逃跑,可又沒有膽量。
趁著上車的機會,他對張來福說了一句︰“這不是演戲,咱們被拐了!”
張來福瞪了韓玉成一眼︰“這是片場,你得守規矩。”
他知道韓玉成想要逃跑,可他現在沒有和韓玉成合作的想法。
他身上都是棉花,老宋只要動動手,就能讓張來福粉身碎骨。
黑漆漆的車廂里吊著一盞油燈,油燈晃了兩下,馬車動了。
韓玉成渾身哆嗦,汗水順著臉頰不停往下流。
老于笑道︰“你怕什麼?你看人家來福就不怕。”
韓玉成的聲音開始顫抖,他的情緒有些失控了︰“他是傻子,我可不是……”
老于笑道︰“來福,他說你是傻子。”
張來福神情嚴肅道︰“我沒台詞,我不說話。”
老于笑了,轉眼看著韓玉成︰“你跟來福好好學學,別亂說話。”
凌晨一點半,眾人到了放排山。
張來福睡得正熟,被宋永昌給叫醒了。
“到地方了,接下來是重頭戲,你們兩個新人好好表演,可千萬別拖了劇組的後腿。”
張來福抬起頭,看著夜色之下的放排山。
高聳的山峰壓在了張來福的眼前,壓得他有點透不過氣。
韓玉成腿軟了,老鄭架著他,才下了馬車。
下了馬車,老鄭和老于跟在宋永昌身邊,其他人各自回自己的營寨。
宋永昌直接把張來福和韓玉成押去了秧子房,送進了囚室。
安頓好了張來福,宋永昌正要去找袁魁龍,沒想到袁魁龍已經到了秧子房門口,糧台趙應德也跟在了身旁。
“老宋,你做了這麼大的事情,事先也不告訴我一聲。”袁魁龍走到了宋永昌近前,抓住了宋永昌的衣服。
周圍幾個匪兵都嚇壞了,以為大當家要對二當家下手。
宋永昌一點都不慌亂,畢恭畢敬回應道︰“龍爺,我哪做過什麼大事。”
袁魁龍回頭看了趙應德一眼︰“你說老宋這什麼意思?”
趙應德搖頭道︰“我听不出二爺什麼意思。”
“你听不出來?”袁魁龍瞪圓了眼楮,“整個山頭都知道,你和老宋最親近,你特娘跟我說你听不出來?你到底跟誰一條心?”
趙應德急了︰“當家的!我跟你一條心呀,我心長什麼什麼樣,你還不知道麼?”
“別總拿心跟我說事兒!”袁魁龍不好糊弄,“你那心是蘿卜做的!”
“好!當家的信不過我的心,我今天就把這只手砍了,讓當家的看看我是什麼樣的人!”
趙應德舉起刀,就要砍自己的手。
袁魁龍把刀搶了下來,怒喝一聲︰“我還說不得你了!你在這就把手給砍了什麼意思?你這手……”
袁魁龍把趙應德的手放在鼻子旁邊仔細聞了聞,問道︰“你這只手是黃瓜吧?”
趙應德點頭道︰“脆心青,今年下來的第一茬好黃瓜,我就給當家的存上了。”
“你看你,這地方連黃醬都沒有,你就非得把手砍了,你這讓我怎麼吃,你這事兒辦的不周全。”袁魁龍笑了,轉臉對宋永昌道,“老趙心里還是裝著我。”
趙應德在旁道︰“我胳膊里也裝著當家的。”
袁魁龍埋怨宋永昌︰“老宋,人家老趙對我忠心耿耿,你對我就三心二意。”
宋永昌一愣︰“當家的,這話從何說起?”
袁魁龍表情十分溫和︰“我剛才說你做了大事,你非說你沒做,你給我找六個傻子開碗,這不是大事兒麼?”
宋永昌趕緊低頭︰“當家的,這對我來說是天大的事兒,為當家的做事兒,肝腦涂地,我在所不惜。”
“真的?”袁魁龍一臉驚喜。
“絕無半句假話!”宋永昌心里稍微平靜了一些。
“肝和腦在哪呢?”袁魁龍笑呵呵問。
“當家的,你又說笑……”
“誰和你說笑了,你不說肝腦涂地麼?我問你肝和腦在哪呢?”袁魁龍依舊笑呵呵的看著宋永昌。
宋永昌剛剛放下的心,又懸起來了。
渾龍寨上所有人都知道袁魁龍愛開玩笑,可誰也不知道哪句玩笑是真的。
別看袁魁龍現在滿臉笑容,可宋永昌覺得他已經認真了。
他要肝和腦,宋永昌拿什麼給他?
要是給不出來,又是什麼後果?
“我問你肝和腦呢!”袁魁龍的笑容一點點消失了。
吧!
趙應德從後腦上摘下了一串葡萄,遞給了袁魁龍︰“當家的,腦在這呢!”
袁魁龍拿著葡萄,摘下來一顆,嘗了嘗,對味道十分滿意︰“還是你小子機靈!”
“我肝上還有橘子,甜著呢!”趙應德拿了刀子要給自己開膛。
袁魁龍攔住了趙應德︰“兄弟,葡萄還沒吃完,咱先不吃橘子,咱先看看外州來的傻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張來福和韓玉成身上。
看到後腦勺上摘葡萄,又听說要剖開肚皮拿肝,韓玉成臉頰煞白。
但害怕歸害怕,韓玉成腦袋很清醒。
自從進了秧子房,他一直在觀察,觀察這幾個人的身份、地位和目的,當前的局面被他理的一清二楚。
那個大胡子叫大當家的,這人是他們的首領。
老宋的身份比大胡子低,其他人的身份比老宋低。
他們要抓傻子,雖然不知道開碗是什麼意思,但估計不是什麼好事。
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證明自己不是傻子。
只要能跟這位大當家的自己不是傻子,就能活下來!
袁魁龍看向了韓玉成︰“你叫什麼名字?”
韓玉成趕緊回答道︰“我叫韓玉成,您叫我小韓就行,大當家的,能見到您,我三生有幸,今後我就在鞍前馬後伺候您,您只要吩咐一句,我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袁魁龍一愣︰“說話文縐縐的?你不是傻子?”
韓玉成趕緊搖頭︰“我不傻,我識字,我念過書,我受過高等教育,我在國外留過學,我背包里有學位證,我不敢騙您,大當家的。”
袁魁龍吃了顆葡萄,沉著臉,看向了宋永昌︰“老宋,你干得這叫什麼事兒?
人家明明不傻,你非得把人家當傻子抓回來,你這不是殘害忠良麼?”
殘害忠良是這麼用的?
傻子就不是忠良了麼?
老宋還得順著話頭往下說︰“大當家的,我覺得這人挺傻的,你別看他說的像模像樣……”
“人家本來就像模像樣!人家都在外國讀過書,這還能是傻子麼?”袁魁龍訓斥了老宋一頓,又安慰了韓玉成兩句,“小兄弟,你嚇壞了吧?”
韓玉成點頭道︰“我是挺害怕的。”
“你別害怕,也別生氣,這都是誤會,我們不想抓你的,要不,我賠你點錢吧。”袁魁龍伸手要去拿錢袋。
韓玉成連連擺手︰“不用!大當家的,您客氣了,就這麼一點小事兒,我哪敢讓您賠錢。”
“也是,賠錢就生分了,”袁魁龍想了想,又看了看手里的葡萄,他摘了一顆,塞到了韓玉成的嘴里,“我請你吃個葡萄,這事兒就過去了,你看行不?”
韓玉成含著葡萄連連點頭。
“別含著,你吃呀!”袁魁龍一拍韓玉成的後背,韓玉成連皮帶肉全吞下去了。
“好吃麼?”
“好!”韓玉成用力的點頭。
“那咱們這事兒過去了?”
“過去了!”
“你認得下山的路麼?”
“不認識。”
袁魁龍一皺眉︰“這就有點麻煩了,我還得找人送你下山。”
韓玉成趕緊改口︰“認識,下山的路我認識,我自己走回去就行。”
袁魁龍笑了︰“天黑路滑,你多加小心。”
“謝大當家的,那我就走了。”韓玉成趕緊走出了囚室,原本發麻的雙腿也漸漸有了力氣。
這條命居然真的撿回來了,韓玉成眼淚都快下來了。
幸虧自己早有準備,幸虧自己反應機敏,剛才哪怕說錯一句,今天也不可能活著走出秧子房的大門。
他很想回頭看看張來福的狀況,可又擔心一旦回頭會有別的變數。
算了,看他做什麼,那傻子就該死!
其實張來福一直在看著他的背影,並非羨慕,也並非不舍,而是因為韓玉成的後腦勺上長出了兩片葉子。
韓玉成也覺得後腦勺有點不對勁,有點癢,似乎還有點疼。
他顧不上後腦勺,他只想盡快離開秧子房,可無論雙腳怎麼使勁,步子總是邁不開。
第三片葉子從後腦勺里鑽了出來,帶著不少血。
第四片葉子從後腦勺鑽了出來,帶著不少腦漿子。
第五片葉子出來了,帶出了一片頭蓋骨。
看著掉在地上的頭蓋骨,韓玉成想喊,沒能喊出聲音。
腦部嚴重受損,他失去了行動能力,也失去了語言功能。
韓玉成腳一軟,摔倒在了秧子房門口。
袁魁龍有些不滿︰“你看你這個人,再走兩步,不就到門外了麼?你在屋里也不見陽光,這葡萄也長不好呀!”
趙應德聞言,趕緊吩咐匪兵︰“把這人抬出去,送到陽光好的地方。”
袁魁龍還是不滿意︰“這就完了?”
趙應德想了想,又吩咐手下人︰“記得在他身上多插幾根竹竿子,葡萄得爬架。”
袁魁龍點點頭道︰“這還像點樣。”
幾個匪兵把韓玉成抬出去了,袁魁龍低頭看向了張來福。
“老宋,要是這個人也不是傻子,就得勞煩你先給他收個尸,然後再往外州跑一趟了。”
老宋連連點頭︰“全听大當家的吩咐。”
袁魁龍問張來福︰“你叫什麼名字?”
眾人都等著張來福回話,可張來福沒說話。
袁魁龍一皺眉頭︰“你是啞巴麼?”
張來福抬起無神的雙眼,還是不說話。
旁邊有個房叉子,走到近前,踹了張來福一腳︰“問你話呢,听不見?”
房叉子是一類特殊的匪兵,專門負責看管秧子房,這類人身手不算太好,膽子也不算太大,真上了戰場,完全不中用。
可這類人一般長相凶惡,心狠手辣,很擅長威嚇和折磨人質,所以匪兵里專門有這一行。
這一腳踹的真狠,正好踹在了心口,張來福咳嗽半晌,看向了宋永昌︰“他問我叫什麼。”
宋永昌皺眉道︰“你看我做什麼?”
張來福一臉茫然道︰“我不是沒台詞麼?”
宋永昌道︰“龍爺問你話,你不會想想詞?”
張來福想了好一會,回答道︰“我叫秧子。”
眾人安靜了一小會,隨即哄笑一團。
他自稱秧子。
袁魁龍沒笑,他半天才說出話來︰“我是問你叫什麼名字?”
張來福搖頭道︰“我不知道。”
袁魁龍一臉錯愕道︰“你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
張來福十分嚴肅︰“劇本都沒給我,我哪知道我叫什麼?”
袁魁龍瞪著眼楮道︰“名字要什麼劇本?”
張來福也瞪著眼楮︰“沒劇本哪來的名字?”
袁魁龍一拍胸脯︰“我叫袁魁龍,不管有沒有劇本,我都叫袁魁龍!”
張來福挺直身子道︰“我叫秧子,劇本里讓我叫秧子,要是沒有劇本,你說我還能叫什麼?”
袁魁龍怒道︰“我哪知道你叫什麼?”
張來福也生氣了︰“你都不知道,我上哪知道去?”
袁魁沉默了片刻,慢慢回過頭,看著身後眾人︰“這傻子傳染,別跟他說話,都離他遠些。”
PS︰《戰金山》是京劇傳統曲目,以南宋抗金名將梁紅玉為主角,展現其大破金兵的英雄事跡,是梅派(梅蘭芳)和尚派(尚小雲)的代表曲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