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門四峰,各座工房。
    凡役是牛馬騾子,執役則是驅策他們的地主老爺,中間還有個檢役,充當著“管家”角色。
    成為檢役無需按時點卯上工,手中還有幾分小權,能夠拿捏旁人。
    可謂許多凡役做夢都想爬上去的好位子。
    放在淬火房里,好些做滿十二年仍未下山,再簽一輪賣身契的“老資歷”。
    無不眼巴巴盯著,想著被楊峋相中,提拔抬舉。
    甚至不少善于鑽營的凡役,听說楊峋喪子之事,積極獻殷勤,幻想認個干爹,以求欣賞。
    “如何叫這小子搶先了?難道他叫干爹好听?”
    “忒沒道理,論資歷,他哪里比得過我?我可兢兢業業為赤焰峰做工二十年了!”
    “昨兒見著這小子跟楊執役套近乎,不曉得使了什麼手段!”
    “沒想到啊,異哥兒長得純良,不動聲響就把事兒辦了……”
    趕著上工的眾多凡役面面相覷,皆帶著驚愕之色,誰也沒料到這一結果。
    尤其是賀老渾。
    他恨不得捶胸頓足,大家都苦哈哈當牛馬,異哥兒你怎麼就一下子飛黃騰達了呢!
    往後還能繼續蹭飯、借錢、打秋風嗎?!
    “見過姜檢役!”
    凡役里頭最不缺有眼色的,趕忙搶著喊道。
    即便有一萬分的不甘與不情願,這會兒眾人都得跟著附和︰
    “姜檢役平日做事用心,確實該受執役的提拔。”
    “楊執役法眼如炬,異哥兒這個檢役當之無愧……”
    姜異仍然是滿臉和氣,先對著凡役們抱拳,而後雙手接過楊峋下發的銅綠牌子。
    有了此物,往後就不必去務工院領簽上崗。
    算是緩了口氣,免受勞身之苦。
    “開工吧。”
    楊峋面冷如鐵,好似陰鷙吃人的座山雕。
    他一發話,凡役如鳥獸散開。
    紛紛來到火爐前邊,做著準備工作。
    “姜異。”
    “在。”
    楊峋吩咐道︰
    “往後由你主持淬火房中的大小事務,內峰催趕進度,也交給你來解決,務必要保質保量,產出合用的足額骨材。”
    姜異應了一聲,他知道這是楊峋給他“樹立威信”的機會。
    上輩子老領導也經常如此,挑一個已經落地的“難題”,然後當眾交到自個兒手上。
    旁人搞不定,我身邊的人,將其辦漂亮了!
    那麼他被提拔重用,理所應當,誰都沒閑話講!
    “道統之下,法脈治世,修道不再只是打打殺殺……”
    姜異領命,按照爐子升火的次序,挨個講解改進之後的淬煉流程。
    利用寒水石和灰磷粉催化,保持火力平穩,更好煉化骨料雜質……
    眾多凡役越听越覺得此法可行,看向異哥兒的眼神多出一絲佩服。
    少年人的腦瓜就是好用,同樣在淬火房日夜上工,怎麼自己沒想到呢!
    輪到賀老渾,他磕磕巴巴改口喊道︰
    “異……姜檢役……”
    姜異失笑道︰
    “賀哥,你還是叫我‘異哥兒’吧。听著順耳!”
    賀老渾有些猶豫,他在赤焰峰待著有二十多年,快要干滿兩輪期限。
    見過不少凡役擺脫牛馬之身,耗材之命,頭一件事便是切割。
    他們往往最不樂意過往工友與自己套近乎,攀交情。
    對于賀老渾的拘謹,姜異狀似不覺,沖他笑道︰
    “等放工了,咱們把大雜院的人兒叫上,一同去冰火洞下館子!”
    旋即,不等賀老渾反應,便手把手教著其他凡役,該怎麼鋪寒水石灑灰磷粉,等到火力升到哪里,就能潑灑淬火藥水。
    忙活整整一個上午,等到觀瀾峰的鐘聲再次響起。
    凡役魚貫而出,爭先排隊交還簽子。
    淬火房內,楊峋查驗今日產出的骨材,不僅品相質地拔高一層,數量也有增多。
    這讓他瞧姜異更加順眼。
    當真是個出類拔萃的人材!
    “你這秘方著實管用,我剛才看凡役們個個夸贊,今天做工沒往常耗費真氣,輕快不少。”
    楊峋登上二層樓,看臉色很是滿意︰
    “想必對你升為檢役之事,他們也沒啥好掰扯的。”
    姜異照舊恭敬,姿態乖巧︰
    “仰賴執役賞識,願意給我機會。”
    依著天書所示,這位楊執役性情實則不大好。
    通俗來說就是“爹味兒重”。
    最喜歡獨斷專行,擺布別人。
    偏生他兒子楊植,又沒怎麼吃過苦頭,再加上幼年喪母,戀上小娘等種種緣由。
    父子二人自然是見面就干仗,火藥味兒十足。
    但姜異全不在意。
    好比電子廠打過螺絲的牛馬,遇著一個非得給自己買車買房安排前程的霸道老爺爺。
    哪里會有什麼叛逆反抗之心,恨不得當場跪下,高喊一句“漂泊半生未逢義父”!
    “這話中听。”
    甭管幾分真幾分假,楊峋覺著心里舒坦,他已經許久未曾這麼順氣過了。
    “你打算叫誰替你在工房盯著?”
    姜異回道︰
    “賀老渾。他是赤焰峰的老面孔,辦事也得力,應當做得來。”
    楊峋斜睨一眼,長臉禿眉的那副凶相叫人害怕,冷森森問道︰
    “你這孩子倒是重情義。可他跟你住在一個工寮,你拉他一把,不怕別人說閑話?”
    姜異略作思忖,斟酌說道︰
    “小子狂妄,矢志修道,決心成材。淬火房做個檢役,就如萬般道途皆從練氣起,都是往外邁出第一步。
    有人這輩子只想著待在這兒,有人卻渴慕更高處的風光。
    旁人論短長,何足道哉。只要執役準我上進,我就沒什麼好怕。”
    這股子心氣不錯。
    楊峋咂摸著嘴巴,還未說話,一壺回甘藤茶就已遞上。
    姜異輕聲道︰
    “淬火房里酷熱,燥氣濃郁。我見執役昨兒挺喜歡這茶,自作主張又帶來了。”
    楊峋嘆口氣,倘若自家那個 種兒子有姜異兩成懂事,何至于鬧成老死不相往來,最後折在百獸窟。
    “教你一樁道理。讓人瞧著順眼,處著舒服,這是你的本事,但別太過,火候要把握好。
    老夫年限到了,當不了幾年執役,你想沒想過,你把我侍候舒服,我不舍得放你進內門,怎麼辦?”
    姜異微愣。
    楊峋繼續道︰
    “魔道法脈,各門各派,只是有規矩,成方圓,但剝開那些上面大人定下的條條章程,底下都在人吃人。
    你這性子做事夠用,成材——尤其成魔道大材,還差點意思。”
    姜異沒料到楊峋突然說出這番話,頗有推心置腹之意。
    未等他思索如何應對方顯妥帖,黑袍凶相,須發皆白的執役老頭又道︰
    “不過你年歲還淺,有些東西慢慢見識,慢慢琢磨,就懂了。
    先說眼下,牽機門外峰各房,一個蘿卜一個坑。
    你如今佔住淬火房的檢役,那幫凡役不敢多言,可赤焰峰其他兩房,必然會有人試試你的成色。
    若你好欺負,往後該分與你的,理所當然短斤少兩,湊合應付。
    你在淬火房做事,更該明白好料要成材,除去火煉還不夠,得磨刻,得捶打!
    老夫話只說到這里,剩下的,全看你自己。”
    姜異心頭一凜。
    這種感覺很熟悉。
    上輩子老領導評估靠攏攀附的“新人”好不好用,有沒有手段,便是此種態度。
    專拿一件事,讓你去擺平。
    成了,就能栽培!
    不成,便從哪來回哪去!
    看來當檢役,後頭會跟著不小麻煩!
    姜異俯身拱手︰
    “執役教誨,牢記在心!”
    ……
    ……
    “你們是沒看見啊!異哥兒他就那樣大搖大擺走到楊老頭跟前,領了牌子,成了檢役!”
    大雜院里,賀老渾語氣激動,跟秦寡婦和老李一家繪聲繪色,說著淬火房中發生的“大事兒”!
    老李干巴巴說道︰
    “異哥兒真有本事哪!”
    在他看來,檢役不必每天都苦哈哈上工,一月還能領個四五千符錢。
    簡直就是牛馬翻身!
    “誰說不是呢。我早瞧出異哥兒他非池中之物,就不該跟羅小娘子痴纏!”
    賀老渾唾沫星子四處亂飛,秦寡婦嫌棄似的避讓開,抬眼望向院門口︰
    “異哥兒呢?天大的喜事,怎麼沒見著人影?”
    賀老渾語氣復雜,酸溜溜道︰
    “新官上任嘛,應酬多!我放工交簽子那會兒就听到,磨刻房的張三,鍛造房的董四,都要請異哥兒吃飯哩!”
    秦寡婦橫了一眼,沒好氣道︰
    “你剛才不是講,異哥兒喊咱們到冰火洞去麼?他既然這樣說了,豈會食言!”
    賀老渾悶悶地說︰
    “可不好說。秦姐兒見過哪個鳳凰飛出雞窩,還願意落回來的?
    即便異哥兒真請咱們吃飯,怕也是散伙飯了。”
    這話一出,大雜院頓時安靜。
    “若不去冰火洞,咱們趁早開火……”
    老李家婆娘打破沉寂,甭管異哥兒是好是壞,是往高處走,還是低處流。
    這日子總得過,飯也總得吃。
    未等她起身,大雜院外就響起腳步聲。
    裹著棉道袍的姜異跨過門檻,招呼道︰
    “賀哥,秦姐,還有李大哥李大嫂!我剛到冰火洞定了位子,伙計說今日運氣好,弄了兩只靈禽,是花尾榛雞!
    一只炖著,一只烤著,都備好了,咱們快些過去!”
    坐在院中的大伙兒失神,先直愣愣盯著姜異,旋即各自相視,哄然大笑
    異哥兒,還是那個異哥兒!
    ……
    ……
    乙字號工寮,大瓦房里。
    啪!
    一只精巧瓷杯摔得粉碎!
    “毛沒長齊,當個檢役,擺起架子來了!哪天給他成了執役,尾巴都得翹天上去!”
    罵罵咧咧,氣性極大的那人,黑潦潦臉皮,蓬頭亂發,氣質粗莽,一看就不好惹。
    “董老弟,何必動怒呢。人家獻了有大用的秘方,赤焰峰三座工房,誰不領他的情?”
    另外一人目光炯炯,眉分八字,較于對面的莽漢,倒顯得儀表堂堂。
    “換位想想,你若十七八歲的年紀被執役抬舉,升為檢役,你又該如何?有些輕狂也很正常。”
    這兩人佔著一張方桌,上面架起銅鍋,底下生有炭爐,燒得熱氣騰騰,乳白湯水咕嚕咕嚕冒著泡。
    臉黑的那人叫“董霸”,鍛造房的檢役。
    儀表堂堂的那人叫“張超”,磨刻房的檢役。
    他倆俱是逮住蛤蟆攥出尿來的主兒,絕非善類。
    故而被凡役們叫做“不三不四,小鬼難纏”。
    “我親耳听見,唐執役夸那異哥兒,說是淬火房的骨材質地比往常好多了,用來磨刻更趁手,足夠應對內峰的催趕。”
    張超夾著片好的牛羊肉,擱著銅鍋沸水涮弄幾下,再放進嘴里︰
    “講到底,咱們是給執役辦事,面子值當幾個符錢?董老弟息息火。
    後頭跟他打交道的日子還長,要收拾也不急于一時。”
    董霸上山前做過響馬土匪,干過剪徑勾當,自然不會有啥好性情。
    因著寨子被剿,遭受通緝,他干脆剃發做和尚,結果陰差陽錯被送到牽機門。
    “張三哥言之有理。我就見不慣姓姜的拿架子,從破書里頭撿個秘方,叫楊執役抬舉上去,真以為自己有啥厲害本事!”
    張超笑道︰
    “吃肉,吃肉!不談他了,掃興!”
    董霸與張超認識多年,兩人沆瀣一氣,從赤焰峰的凡役身上賺到不少好處。
    他那雙小眼滴溜溜一轉,身子湊近問道︰
    “張三哥,你主意最多,是不是已有整頓姓姜的法子了?”
    張超笑而不語,董霸見狀連著敬幾杯酒。
    見氣氛到了,張超緩緩開口︰
    “董老弟,你我都明白,檢役能撈油水。那些凡役累死累活干上四個時辰,是不是白做,全憑咱們說了算。
    往年淬火房檢役空缺著,我們等于白拿一份,如今那異哥兒上去了,就要分出一塊。”
    董霸點點頭,他惱恨的地方就在這里。
    以前兩三月能多賺萬兒八千符錢,現下必須扣走部分。
    這不等于從自己兜里拿的麼!
    張超咀嚼著燙熟肉片,咧著嘴道︰
    “規矩是這樣,董老弟,咱們也別吝嗇。
    那異哥兒願意收,最好不過,大家和氣生財,省得多生事端。”
    董霸听出言外之意,望向被銅鍋熱氣遮掩住表情的張超︰
    “張三哥,若他不識好歹呢?”
    張超往地上啐了一口,吐出嘴里嚼爛的肉片︰
    “這味兒不對!盛合洞的廚子,莫不是拿爛肉糊弄我!”
    他罵了一句,這才說道︰
    “他若敬酒不吃愛吃罰酒,哥哥我至少有九種辦法弄殘他!”
    放在牽機門外峰,殘比死更可怕。
    哪怕是斷手斷腳,只要十二年期限未滿,都得繼續上工。
    如果缺勤曠工,耽誤做事,就要扣除符錢。
    等積蓄耗完了,還倒欠著,背上牽機門的債。
    便可以拿自個兒的骨肉皮去抵賬了!
    “張三哥手段又高又硬!姓姜的豈能斗得過!”
    董霸心胸素來狹隘,于是又問道︰
    “三哥,他今天落咱倆的面子,有沒有啥法子,也挫挫他的威風!”
    張超淡淡道︰
    “這卻簡單。我听說那異哥兒痴戀縫衣峰的羅小娘子,正巧我和浣洗房的周執役有來往。
    改日打听好他經常在哪兒用飯,咱倆做東擺一桌請來周執役!
    哈哈,讓他眼睜睜看著心中的仙女在他人懷抱……”
    董霸“嘶”了一聲,再次端起瓷杯兒︰
    “張三哥高招!再怎麼少年輕狂,他一個檢役憑啥跟執役擺譜!到時候,你我把他叫過來敬周執役一杯!
    好生瞧瞧他的臉色,哈哈哈哈,想想都痛快!”
    兩人喝酒吃肉,得意笑聲被厚厚簾子擋住。
    瓦房屋外寒意洶涌,吹著棉絮似的雪片,反而襯得里頭暖和,更有滋味。
    院里還有兩條瑟縮的人影,裹著灰撲撲道袍,擱那劈柴燒火。
    他們得到傳喚了,才能進去輪流燙酒切肉,做些侍候雜活。
    厚厚簾子隱約傳出戲謔聲音︰
    “這幫凡役只會埋頭吃苦,哪比得上咱們,吃肉吃酒,好不爽快!”
    “是極,是極!來來來,張三哥,小弟敬你一杯!”
    不加掩飾的譏諷話音飄飄蕩蕩,未走多遠,就被風雪扯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