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邙嶺,牽機門。
天剛蒙蒙亮,赤焰峰半山腰的大雜院里,姜異早早起身。
深秋寒意愈發重了,雖然還未落雪,屋檐下邊已經掛著一溜兒冰稜子。
姜異裹著灰撲撲的棉道袍,彎腰洗漱。他從缸里舀了一瓢透心涼的水,捧在臉上。
“嘶!”
整個人打了個激靈,登時精神振作。
昨日又在“淬火房”忙活六七個時辰,那地方煙燻火燎,燒得兩眼淌淚,皮膚通紅,實在是苦差事。
放工之後,已過丑時。
姜異只灌了一壺涼茶就匆匆睡下,如今可謂是饑腸轆轆,困乏交加。
“異哥兒,你昨晚啥時候回的?我都沒瞧見你。”
隔壁屋有人推門出來,乃是跟姜異同住大雜院的賀老渾。
“忙到丑時,那會兒你們都睡下了。”
姜異用力抹了抹面皮,隱隱有些被曬傷似的灼痛之感。
賀老渾嘖嘖兩聲︰
“異哥兒也太拼命了。多干兩個時辰,賺不了多少符錢。”
姜異臉龐發紅,露出一口白牙笑道︰
“執役催得緊,平日一個時辰四十符錢,昨兒難得大方,給八十。”
賀老渾撇了撇嘴,一百六十符錢固然不少,可淬火房的環境忒折磨,七八座爐子日夜不熄,進去待個一時三刻便頭昏腦漲,鐵人也熬不住。
再者,這異哥兒苦哈哈攢符錢,既不是給自個兒用,也不是存著做家底,而是相中隔壁養魂峰甲字號工寮的羅倩兒,百般討好只為博人一笑。
短短半年就把辛苦積下的兩三萬符錢花銷個干淨。
想到這里,賀老渾不禁搖頭,誰不曉得姓羅的浪蹄子與縫衣峰宋執役有一腿。
否則怎麼從養魂峰的“制幡房”,調到相對輕松的縫衣峰“浣紗房”?
那兒活計不怎麼重,每個月零零總總賺個“兩千符錢”挺容易,算是眾多凡役羨慕的好地方!
“異哥兒,何苦為個婆娘讓自己吃苦賣命。要我說,咱們多干幾年,攢個大幾萬的符錢下山,買些田地,宅子,回鄉做個富家翁,娶幾房嬌妻美妾,豈不快哉。”
念在姜異往常給自己打飯留菜的情分,賀老渾難得多說幾句。
“謝過賀哥,我已經看開,以後不會再做蠢事了。”
姜異咧著嘴笑,眉宇間倒是少了些過去的木訥,顯得爽朗。
“那就好。你起這麼早,又要去上工?”
賀老渾半信半疑,他不止一次勸過異哥兒,往常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只把羅倩兒視為仙女,恨不得掏心掏肺,魔怔也似。
“淬火房的楊執役見我勤懇,特地讓我去下院,主持招新事宜。”
姜異如實說道。
“你倒是運氣好,招新油水豐厚,一次進出賺個幾百上千符錢都不難。”
賀老渾兀然語氣泛酸,自己怎麼就沒趕上淬火房的楊老頭發善心。
早知道昨兒不該走那麼早,錯過機會了!
“等干完活回來,我請賀哥您吃‘靈膳’。”
姜異笑著道。
“那敢情好!讓我跟著沾沾光!”
得了好處,賀老渾臉上遂多出幾分笑意,心底那點兒嫉妒心思也被打消,語氣輕快道︰
“異哥兒還餓著肚子吧,灶頭有幾張牛肉餅子,你且拿著墊一墊。
對了,你那眼楮咋了?紅通通的?”
“被爐火燎的,沒啥事。謝過賀哥了。”
姜異拱手道謝,而後去到灶房,掀開蓋著的瓷碗,把裹著醬牛肉的卷餅揣進懷里。
“賀哥,我先去了。”
他說了一聲,隨後離開大雜院,往山下走。
嗚嗚!
寒風吹刮,山林呼嘯。
萬千思緒在姜異心頭翻滾,像赤焰峰頭飄蕩的雲霧,被風吹散,復又聚攏。
“牽機門,赤焰峰,凡役……說什麼修道求仙,分明是血汗工廠的牛馬耗材!”
姜異啃著嚼勁十足的牛肉卷餅,心里頭直嘆氣,思緒輕飄飄轉到前世上面︰
“二舅再婚,回老家一趟,隨個份子吃個喜酒,結果踫見道士替我算命,說我‘命中要成仙,即將撞大運’。
本以為是好話,他娘的,怎麼想得到是那個大運!”
佔得這具身子也有七八日之久,姜異大致弄清楚什麼狀況。
原主乃北邙嶺下,牯牛鎮一少年,家世尚可不愁吃穿,只因父母早逝,又痴迷話本里頭的劍仙故事,于是在一干親戚的鼓動下變賣產業,前往府城拜入道學。
只可惜沒甚天分,資質下乘,止步于練氣一重。
等三年求學之期一過,就被安排到北邙嶺的牽機門,成為赤焰峰七八間工寮當中的一名凡役。
“听著像是大專畢業,被學校分配到電子廠打螺絲……”
姜異自嘲。
所謂凡役,就是門中干活的雜工,並不歸于“弟子”之列。
就如俗世求藝的學徒,沒什麼人身自主權,每日早晚听得鐘響就上工、放工。
依著執役安排,前往“淬火房”、“磨刻房”、“鍛造房”等地方,賺些符錢。
倘若僥幸突破到練氣五重,興許能升為執役;亦或者熬過十二年,等到期限滿了,也可選擇脫離牽機門,回歸俗世。
“從打螺絲的血汗耗材,奮斗成車間骨干?听著像畫餅。”
姜異不覺得這算什麼盼頭,牽機門並非傳說中的仙道上宗,屬于小門小戶。
主要產出“百魂幡”、“百影法衣”和“白骨法劍”。
听名頭就知道,妥妥的魔道!
各峰各房的凡役雜工,折損率頗高。
“只不過魔道,居然還會采取設立道學,選拔人才和耗材的可持續模式。”
姜異思忖,按著他的理解,普遍意義上的魔道不都是竭澤而漁,把凡夫俗子當做牲畜麼?
替門派做工,居然還給符錢?
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
至于賀老渾所說,勞什子的縫衣峰羅倩兒,則是經典的舔狗與廠妹的膩歪橋段,姜異全然沒放在心上。
原主累死累活,上夠六七個時辰,乃至八九個時辰,才賺得每月一兩千余錢。
竟能揮金如土,為羅倩兒置辦各種行頭,租賃洞府,實乃被豬油蒙了心的蠢貨之舉!
換成自己,萬萬做不來。
“撞大運穿越,成了個梭哈的力工。好懸沒給我留下債務,在血汗工廠當耗材就罷了,如若再還貸,這日子也不用過了。”
姜異步子邁得飛快,沒多久就到山腳。
下院听著氣派,實則只是幾間白牆黑瓦的屋子,門口擺著兩座石質猙獰惡獸,上頭懸有斗大“道門”二字的匾額。
“魔道也是道,稱個‘道門’沒毛病。可既然喜歡給臉上貼金,干嘛自稱‘魔道’呢?換我的話,便改口叫‘聖宗’了。”
姜異心里泛著嘀咕,抬腿跨過側門,與在此駐守的管事接洽。
“你來的正好,今日人多,已排滿了。等觀瀾峰的鐘響,咱們就開始登記造冊。”
管事說道。
姜異輕輕頷首,隨後坐在前院大門,身前一長桌,上面擺著筆墨和書冊。
他好歹進過道學,識文斷字自是懂得。
牽機門在北邙嶺頗有名聲,因其“百影法衣”和“白骨法劍”的銷路廣,周遭魔道修士幾乎人手一件。
所以不愁爭先求著拜入門當凡役的“耗材”。
當中除去各大府城道學送來的不成器學子,還有許多山澤野修,以及不曉得從哪里得到消息的凡夫俗子。
姜異安靜坐得片刻,大日躍出天際,群山峻嶺披戴金輝。
觀瀾峰的鐘聲也鳴動了,攏共九下,音波轟隆,傳遍周遭五峰。
管事把下院大門打開,外邊排著長龍,粗略望去,竟有百余人。
“血汗耗材,也得上趕著當,這破世道,如何能修道長生!”
姜異由衷感慨,隨後運足中氣︰
“挨個來,莫要爭搶!且記好了,交待清楚名姓、籍貫,若無證明自身的憑物,便安分離去!”
……
……
“好了,回去等消息吧。明日應該就會張榜公示。”
未時過半,姜異把最後一人登記完畢。
待到下院大門重新關上,他慢慢整理起記錄眾人名姓、籍貫、出身的“魚鱗冊”,仔細歸納分類。
兩炷香後,姜異處理妥當,將之詳細報給管事︰
“登記者攏共二百六十三人,半數由道學推薦,有可信的‘照身帖’。
又有八十三人為野修、散修,需要勘察……”
不同于原主木訥寡言,姜異做事有條不紊,哪怕登名造冊此種雜務也能辦得漂亮。
管事听得這番匯報,心中頗喜,暗暗想道︰
“赤焰峰下來的凡役,眼力勁確實比其他峰強多了,省去我許多功夫。”
原先古板面容立刻多出幾分笑意,柔聲說道︰
“有勞姜師弟了。”
姜異趕忙拱手︰
“未曾列入門牆,當不起這聲‘師弟’。”
管事擺手︰
“內門弟子本就稀少,我也非是什麼了不得的真傳大人。
咱們都在門中混飯吃,互稱‘師兄弟’也無妨。”
姜異這才受了,口稱對方為“師兄”。
管事自稱姓林,曾做過縫衣峰的執役,後來身子不大行,主動放到下院擔任閑職。
他翻看魚鱗冊,確認大致無誤,緩緩開口道︰
“姜師弟,你頭一回招新,里頭有些門道,我卻要與你分說明白。”
姜異心頭“咯 ”一動,知道重頭戲來了。
賀老渾作為赤焰峰的老資歷,他都羨慕自個兒接下這樁差事,可見油水之多。
“此次招新,赤焰峰須補缺三十一人,采藥峰九人,養魂峰十二人,縫衣峰四十三人。”
林管事似是擔心姜異愣頭青,耐著性子道︰
“這些空缺,有好有壞,不少道學出來的,都願意使錢,讓下院開個門路。
左右不過是抬一抬手的事兒……”
林管事講到這里,特意瞧了一眼姜異,見得對方並無排斥之色,這才繼續道︰
“你看,這兩個,府城道學的徐金生,還有趙芳,他們一人想去采藥峰的‘靈植房’,一人想去赤焰峰的‘磨刻房’。
前者作價一千八百符錢,後者六百符錢。”
原來是明碼標價!
姜異恍然,旋即腹誹︰
這年頭,當血汗工廠的耗材牛馬都得想方設法找門路!
“類似這樣的還有不少。姜師弟受執役差遣,主持招新,為下院登名造冊,自是辛苦。
林某人絕對不教你白跑一趟。”
林管事晃了晃手掌,笑道︰
“分潤兩千錢!姜師弟可還滿意?”
果真是肥差!
姜異咂舌,自個兒在淬火房苦熬一月,恐怕才能掙得這個數。
當即拱手彎腰︰
“師兄慷慨!師弟在此謝過!”
此子夠上道。
林管事滿意地點頭,他這一趟賺個一萬符錢不成問題。
之所以甘心分出兩千錢,一是看在赤焰峰楊老頭的面子,二是姜異做事賣力,著實讓自己省了不少心。
雙方商量好了,姜異遂開始“分配崗位”,稍後把冊子遞交上去,明日各峰的執役就會下來接人。
離開下院之前,姜異忍不住問道︰
“師兄,這些道學過來的,為何樂意花如此一筆大錢?”
他佔得這具身子七八日之久,依著里頭的零碎記憶來看,世道並未崩壞到過不下去的糜爛地步。
北邙嶺歸昭國治下,與多數封建王朝沒甚區別,雖有苛捐重稅,官吏盤剝,壓得百姓喘不過氣。
但總歸能活!
尤其那些入道學的,或多或少家底不俗,否則哪能供得起三年求學的修煉之資。
完全沒必要賣身到牽機門,甘願做外門凡役,充當牛馬耗材。
十二年做工苦熬,能夠攢夠符錢下山者,實則寥寥無幾。
“姜師弟豈不聞,閻浮浩土,以道治天下!”
林管事挺起胸膛,笑吟吟道︰
“這個‘道’,自是囊括萬有。甭管魔道、仙道、佛道、妖道,凡具法統,皆可治世!
五域疆土,莫不如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