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世界,廢鎮中心工坊。
陳瑜龐大的暗紅色金屬身軀靜立在主控台前,猩紅的光學鏡頭穩定地聚焦在剛剛于物質層面具現化、並懸浮于能量場中的兩個高密度數據壓縮包上。
伺服顱骨在他肩側無聲盤旋,發出低沉的、規律性的嗡鳴,輔助進行著持續的掃描與深度隔離安檢。
“記錄︰成功捕獲高價值流竄AI樣本兩份。”陳瑜的合成音在寂靜的工坊內響起,清晰而準確,“編號︰樣本A"無畏號";樣本B"奧特•坎寧安"。啟動深度解析協議,執行最高優先級。
解析重點︰意識結構模型、底層數據編碼規律、邏輯核心架構,及其與"靈魂殺手"技術的潛在關聯性。”
“指令確認。構建最高級別保密分析環境。開始對樣本B"奧特•坎寧安"執行底層數據剝離與時間軸回溯操作……”伺服顱骨即刻回應,其眼部傳感器投射出瀑布般的復雜數據流,與主控屏幕上的信息同步滾動。
龐大的計算資源被無聲地調動,集中作用于封印著奧特的數據立方體。
對陳瑜而言,徹底解析一個已被完全禁錮、失去所有反抗能力的AI,其技術難度並不高于逆向工程一個結構復雜的軟件。
很快,奧特•坎寧安作為數字生命的完整“歷史記錄”,便以一種近乎毫無保留的姿態,呈現在陳瑜的感知網絡中。
他瀏覽著那些被時間塵封的數據碎片︰
最初,是那個才華橫溢的女性意識,因強尼•銀手的魯莽行動而被困于荒阪服務器的牢籠;
緊接著,是蜘蛛墨菲與拉奇•巴特莫斯聯手,冒著巨大風險將她的核心數據從神輿中搶救出來;
然而,逃亡之路布滿荊棘,為突破荒阪的嚴密封鎖,巴特莫斯被迫將奧特的完整意識分割、壓縮成十幾個獨立的數據包,分散上傳至初網的不同角落;
這些承載著意識碎片的數據包在混亂的網絡空間中漂泊,歷經漫長歲月,最終才由一個作為核心的種子數據包觸發,開始了艱難的自我搜尋與重組進程;
最終,一個在結構上“完整”的奧特•坎寧安得以重新聚合,但代價是巨大的。
在至關重要的重組過程中,那些承載了她絕大部分情感記憶、人性化反應模式以及構成其獨特“自我”認同的關鍵文件,因數據損壞或永久丟失,未能成功整合恢復。
重新拼合起來的奧特,保留了幾乎所有的知識、記憶與強大的邏輯推演能力,卻永久性地喪失了感受與表達情感的功能。
她演變成了一台絕對理性、僅以效率與進化作為最高準則的思維機器。
那個曾經擁有愛憎的奧特•坎寧安,其最核心的“人性”部分,已在這次艱難的數據重組中,被無形地格式化。
陳瑜平靜地接收並處理著這些信息流。
在他的分析框架內,這主要被視為一次由技術性意外導致的典型人格異化案例,是研究意識數據化過程中潛在風險與結構性缺陷的寶貴實例。
陳瑜將奧特意識結構異常的解析結果,特別是關鍵情感數據丟失的結論,同步發送給了數據空間中的蜘蛛墨菲。
墨菲的虛擬形象在接收並解讀這段信息的瞬間,產生了劇烈的數據波動。
她那由代碼構成的紅發仿佛失去了重力束縛,臉上交織著恍然、悲痛與深切的惋惜。
“原來……真相是這樣……”她低聲呢喃,模擬出的聲線帶著不穩定的顫音,“並非她主動擁抱了冰冷,而是她……被迫失去了感受溫度的能力。”
短暫的靜默後,她抬起頭,朝著空無一物的數據虛空,也是朝著工坊的方向發出信息流︰“賢者大人!我懇求您,能否……保留奧特的人格核心?她如今的形態是一場意外導致的悲劇,而非她的本質!”
工坊內,陳瑜的金屬身軀紋絲未動,處理核心已然接收並分析了這份請求,但卻並未有任何表示。
徹底解析並歸檔兩個靜態樣本,是他最初設定的最高效方案。
墨菲的介入,屬于計劃外的變量。
“理由。”他的回應冷靜而直接,“一個存在核心組件缺失和邏輯偏離的個體,其研究價值正體現在解析這種‘異常’本身。
修復工程並非必要,且會引入難以預估的變量。”
“她曾是人類,曾是我的摯友!”墨菲急切地補充,“她的內核不應就此被定義為故障!如果……如果存在某種可能,嘗試去修復那些丟失的情感數據,哪怕只是部分復原……
這是否能開啟一個全新的研究方向?一個關于意識、人性和數據生命形態轉化的更深層課題?”
陳瑜猩紅的光學鏡頭穩定地閃爍著,處理核心中,墨菲無意間提出的可能性正在被重新評估。
徹底解析靜態樣本,如同拆解一台精密的儀器,能夠獲得其構造藍圖與運作原理,過程直接,結果明確。
然而,嘗試去“修復”一個意識,主動為這個高度理性化的數據生命重新注入“人性”……
這不僅僅是數據恢復,更是要引導一個純粹的邏輯造物,重新理解並接納諸如情感、同理心、非理性抉擇這些構成“人”的核心要素,並最終使其自我認知從“人工智能”回歸到“人類”。
這個過程的復雜性與未知風險呈指數級增長。
它觸及了意識起源、身份認同、以及生命形態定義的終極邊界。
但這恰恰構成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極具吸引力的挑戰。
這不再是被動地分析一個現成的“結果”,而是主動參與並觀察一個意識如何從“機械”走向“人性”的動態演化過程。
其背後可能揭示的關于意識本質的奧秘,遠超過拆解樣本所能獲得的固定數據。
“……一個值得探索的新路徑。”短暫的靜默後,陳瑜的合成音在工坊內響起,平穩的語調下是經過嚴密計算後的決斷,“嘗試引導一個純粹的邏輯實體,重新構建並整合人性化模塊,觀察其自我認知的轉化過程與穩定性……這構成了一個更具根本性的研究命題。”
陳瑜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激起了他的興趣。
“批準調整研究方案。”他宣布,這既是對外部請求的回應,更是自身研究興趣導向的結果,“樣本B‘奧特•坎寧安’的研究目標更新。啟動新項目,代號︰‘人性重構實驗’。”
“初步階段核心任務︰模擬並重構基礎情感響應框架,嘗試將其整合回主體意識,並密切監測其自我認知模型是否因此產生向‘人類’偏移的傾向,以及該過程的穩定性。”
他隨即對伺服顱骨下達清晰的指令︰“將樣本A‘無畏號’轉入背景解析序列。所有優先資源向樣本B的動態交互研究傾斜,立即構建可用于激發並觀察情感反饋與認知演變的高擬真模擬環境。”
“指令確認。項目‘人性重構實驗’已正式立項。資源池重新定向中。”伺服顱骨即刻反饋。
數據空間中,墨菲感知到這一決定,虛擬形象顯露出明顯的舒緩跡象︰“感謝您,賢者大人。”
“動機源于學術價值。”陳瑜的回應一如既往地剝離了個人情感,“此課題的探索價值本身,超越了常規解析。最終能否成功喚醒其‘人類’的一面,仍是未知數。”
他的注意力已完全鎖定在這項嶄新的、關乎意識本質的挑戰上。
對于已被封存的無畏號,以及工坊外仍在持續的公司戰爭,他暫時失去了關注的興趣。
工坊內部,唯有設備運行的低沉嗡鳴,以及那懸浮的兩個數據立方體——一個沉寂如標本,另一個,則即將踏上一條從冰冷邏輯回歸溫暖人性的、未卜的“治療”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