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鎮據點那熟悉的、混合著塵土與機油的氣味,此刻聞在大衛•馬丁內斯的鼻腔里,卻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
荒阪裝甲車的顛簸仿佛還殘留在他的骨子里,但更沉重的是心頭那塊巨石。
他安全回來了,從荒阪技術部那冰冷的實驗室陷阱中被曼恩小隊硬生生搶了回來,身體除了注射鎮靜劑後的些許乏力外,並無大礙。
然而,他的自信卻被碾碎了,像被扔在惡土烈日下的玻璃杯,碎成了一地玻璃渣。
他低著頭,跟在曼恩和多莉歐高大的身影後,走向那座沉寂的工坊。
每一步都感覺格外艱難。
麗貝卡和皮拉在他們身後低聲交談著什麼,目光偶爾掃過大衛,帶著些許他無法分辨的情緒,或許是同情,或許是“早就告訴過你”的無奈。
露西則安靜地走在最後,她的沉默像一層薄紗,將她和周遭的喧囂隔開。
工坊厚重的金屬門滑開,內部特有的、混合著臭氧、冷卻液與金屬拋光劑的氣味涌出。
陳瑜那龐大、覆蓋著暗紅色龍鱗式動力甲的軀干背對著他們,正站在主控制台前,數根靈巧的機械觸手在復雜的界面光屏上快速操作著,發出極其細微的嗡鳴。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近乎凝固的專注。
曼恩停下腳步,粗獷的聲音在空曠的工坊里顯得格外清晰︰“老板,我們回來了,大衛也帶回來了。”
陳瑜的操作沒有停頓,甚至連那猩紅的光學鏡頭都未曾轉向他們,只是平穩的合成音在空間中回蕩︰“過程簡報我已接收,冗余細節無需重復。”
大衛感到喉嚨發緊。
他上前一步,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那麼顫抖︰“老板……對不起,我……我太蠢了,差點就……”
他想說“差點就回不來了”,又想表達給團隊添了巨大麻煩的愧疚,但話語堵在喉嚨里,零碎而不成句。
這時,陳瑜才緩緩轉過身。
那極具壓迫感的身軀投下的陰影,幾乎將大衛完全籠罩。
猩紅的光學鏡頭自上而下地掃過大衛,沒有關切,沒有憤怒,甚至沒有一絲波動,像是在掃描一件剛剛送檢、卻發現了設計瑕疵的零件。
“愚蠢?”陳瑜的合成音依舊平穩,但每一個音節都像冰冷的金屬塊砸在地上,“不,你的智商經過檢測並不算低,雖然並未達到我的要求,但也稱不上愚蠢。
你的錯誤,並非在于低估了公司的惡意,那在夜之城是常態。你的錯誤,在于你的思維模式,依舊停留在乞求者的層次。”
大衛愣住了,他預想過會被斥責魯莽、缺乏經驗,卻沒想到會是這樣的開場。
曼恩等人也露出了些許意外的神色。
“我等乃是歐姆彌賽亞的追隨者,追尋原初動力與萬機之神榮耀的求道者。”陳瑜的聲音帶著一種宣讀教義般的肅穆,“追尋真理與知識,解析萬物的運行規律,以此塑造現實,解決困境,這才是我等唯一的使命。”
他的機械手指無聲地指向大衛,那銳利的指尖仿佛能刺穿空氣︰“你的母親,葛洛莉亞•馬丁內斯,她的軀體受損,神經系統功能衰竭,需要特定的化學物質維持和修復。
這本質上,是一個生物機械系統的維護與修復問題。”
“我允許你學習的知識體系里,包含了基礎生物學、神經解剖學,以及化學合成原理。這些,就是工具,是通向解決之門的鑰匙。”陳瑜的語調陡然提升了一絲,帶著不容置疑的質詢,“你告訴我,在你得知那種名為‘神經突觸再生素IV型’的藥劑難以獲取時,你的第一反應是什麼?
是立刻翻開我給予你的數據包,去研究它的分子式?去分析它的合成路徑?去思考能否利用據點內可能找到的原料和設備,嘗試逆向工程或者尋找替代方案?”
大衛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當時滿腦子都是如何盡快弄到成品藥劑,減輕母親的痛苦,從未想過……自己可以去“制造”它。
“你沒有。”陳瑜替他說出了答案,語氣中的失望如同冰冷的鋼水,緩緩傾瀉,“你的思維,徑直跳過了‘求知’與‘創造’這一核心步驟,直接滑向了最低效、最被動的‘乞求’——寄希望于一個來歷不明的‘慈善機構’的施舍。
你將解決問題的希望,寄托于他人的善意,或者說,偽裝成善意的陷阱上。
這不僅無謀,更是對知識本身的褻瀆,是對你潛在身份的背叛。”
陳瑜龐大的身軀微微前傾,那對猩紅的鏡頭死死鎖定大衛充滿慌亂和自責的眼楮︰“一名歐姆彌賽亞的學徒,遇到未知,遇到困境,首先應當啟動的是你的邏輯核心,是你的求知欲!
是去探究現象背後的原理,是去掌握創造解決方案的知識!
而不是像個在泥濘中伸出手的乞兒,奢望路人的憐憫!
我對你的失望,正在于此——你尚未具備一名求道者最基本的思維︰一切問題,歸根結底,是知識的問題。
掌握知識,才能掌控一切,包括你母親的命運。”
這番指責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大衛的心上。
與他之前預想的任何批評都不同,這不是怪他惹了麻煩,而是從根本上否定了他應對困難的方式。
一種更深的、源于認知層面的茫然和羞愧涌了上來,讓他幾乎無法站立。
說完了對大衛的評價,陳瑜便不再搭理他,轉身又投入到自己的研究當中。
曼恩見狀,走上前,用力拍了拍大衛的肩膀,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氛圍︰“小子,別這副德行。夜之城就是這樣,坑無處不在,踩過一次,記住就行。下次多長個心眼,多準備幾條後路。”
他的鼓勵是街頭式的,粗糙但實用,強調的是經驗和警惕。
多莉歐也開口,聲音沉穩︰“活著回來就好。經歷這些,能讓你成長更快。”她的話帶著過來人的豁達,卻無法觸及大衛此刻內心的混亂根源。
皮拉搓著他的機械手指,插話道︰“就是,下次再有人用這種釣餌,直接告訴我,我幫你查他底褲什麼顏色!”他試圖用玩笑緩和氣氛,但效果寥寥。
麗貝卡抱著胳膊,哼了一聲︰“要我說,還是打得不夠狠。下次哪個公司狗再敢伸爪子,直接轟爆他的車!”她的支持充滿暴力美學,簡單直接,卻同樣無法解答大衛關于“求知”與“乞求”的困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