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的一個傍晚，如血的殘陽將無垠沙漠浸染成一片昏黃的油畫。工坊的自動防御網絡提前發回了預警——一個熟悉的熱源信號正以驚人的速度逼近，駕駛著那輛經歷過無數次修補的古德伍德，在沙漠中劃出一道飛揚的塵煙。
是麗貝卡。但只有她一個人。
陳瑜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根據過往的行為模式分析，這對兄妹向來形影不離。單獨現身，且車速遠超安全閾值，透著一股不同尋常的急躁……大概率是出了意外。
古德伍德發出一聲刺耳的咆哮，一個粗暴的甩尾，幾乎是借著慣性狠狠撞在車庫門外，激起漫天沙塵。車門被猛地踹開，麗貝卡嬌小的身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來，甚至不等沙塵落定就跌跌撞撞地沖向工坊入口。
她看起來糟透了。原本俏麗的淺綠色頭發被汗水和灰塵黏結成縷，胡亂貼在額前與臉頰；那雙總是靈動的眼楮此刻紅腫不堪，漂亮的五官因極致的焦慮與恐懼而扭曲，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她身上那件標志性的外套沾滿了烏黑的油污和……已然發暗發黑的血漬，散發出鐵銹與硝煙混合的刺鼻氣味。
“老板！老板！開門！求求你！快開門！”她甚至完全忘記了之前約定的隱蔽信號，而是用那雙傷痕累累的拳頭，發瘋般砸著被厚重金屬板加固的門戶，嘶啞的嗓音里浸滿了濃重的哭腔和走投無路的絕望。
陳瑜示意空中懸浮的伺服顱骨解除警戒級別，親自操控內部機關。沉重的擋板伴隨著沉悶的摩擦聲，緩緩滑開。
門剛打開一道縫隙，麗貝卡就像一顆子彈般擠了進來，因沖勢過猛而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她猛地抬起頭，看到陳瑜高大、涂裝著暗紅色的身影矗立在眼前，仿佛看到了漆黑海面上唯一的燈塔。她那雙剛剛被精心升級過的翠綠色義眼，此刻盛滿了前所未有的慌亂與無助，淚水不受控制地再次涌出，劃出濕漉的痕跡。
“老板……救救皮拉……求你了……”她語無倫次，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他快不行了……城里那些天殺的義體醫生……要麼貴得離譜，要麼……要麼就搖頭說沒救了，讓我們準備後事……”
陳瑜的光學鏡頭迅速而冷靜地掃過她全身。體表無嚴重開放性傷口，生命體征監測顯示高度緊張、極度疲勞，腎上腺素水平飆升。那些暗紅色斑點經光譜分析確認是人血，血紅蛋白譜與她的基因記錄不匹配。
“冷靜，麗貝卡。”他的合成音依舊平穩，但主動調整了音頻頻率，刻意削減了幾分冰冷的金屬質感，注入了一絲極細微、試圖進行安撫的意味——這是他從遙遠的人類時期殘存下來的零星溝通技巧，盡管運用起來仍顯得有些生硬。“緩慢陳述。皮拉遭遇了什麼？傷勢具體情況。”
他異乎尋常的平靜像是一塊鎮定的磐石，稍稍遏制了麗貝卡瀕臨崩潰的情緒。她劇烈地喘息了幾口，努力壓制住身體的顫抖，用手背胡亂而用力地抹過眼楮，開始斷斷續續地敘述，聲音依舊破碎︰
“是……是上次那批該死的貨……曼恩老大接了個硬活兒，結果和目標撞了個正著……對方他媽的有備而來，火力太猛了……皮拉，皮拉那個傻瓜為了掩護多莉歐後撤，被……被對方的智能武器鎖定了……是穿甲彈……直接打穿了他的腹部，傷到了脊柱神經叢和好幾個重要器官……還……還引爆了他體內那些老掉牙的舊義體，引起連鎖過載……”
她的聲音再次被哽咽切斷，每一個詞都像是裹著血淚︰“法拉第那個狗娘養的中介介紹的義體醫生……開口就是他媽的五萬歐！我們一時半會兒去哪搶這麼多現錢！去找那些地下黑診所……他們……他們看了傷口就擺手，說神經燒傷面積太大，器官也開始大面積衰竭，除非立刻換上全套的軍用級內髒和神經支架，否則……否則……”
她再也說不下去，只是用那雙被淚水徹底模糊的、價格不菲的義眼死死盯著陳瑜，目光里燃燒著最後一絲近乎虔誠的希冀︰“老板……你……你連我的眼楮和皮拉那個破爛肩膀都能修得那麼好……你肯定有辦法的，對不對？求求你……救救他……他是我唯一的家人了……我只有他了……”
陳瑜沉默地傾听著。腹部貫穿傷、脊柱神經嚴重損傷、多器官進行性衰竭、義體過載連鎖反應……這確實遠遠超出了街頭義體醫生的處理能力極限。即便是在他記憶中的那個戰火紛飛的世界，這等傷勢也需技術神甫或基因士出手。
他飛速調取之前為皮拉修復肩膀時掃描記錄的詳盡生理數據與義體接口信息，在處理核心中構建出初步的傷勢模擬模型並生成數種治療方案。復雜，極其耗時，且需要消耗相當份額儲備的珍貴生物活性材料與特異性納米修復劑，但……從技術層面而言，並非不可為。
他的短暫沉默卻讓麗貝卡的心瞬間沉入了冰窖，巨大的恐懼幾乎要將她縴細的神經徹底扯斷。“老…老板？……”
陳瑜抬起頭，猩紅的光學鏡頭穩定地聚焦于她︰“他的傷勢非常嚴重。治療過程將耗費我儲備的特定生物質材料與能量。這些資源本已規劃用于其他重要項目。”
麗貝卡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呼吸驟然停滯。
“但是，”陳瑜的話鋒陡然一轉，“並非不可挽回。”
希望的光芒如同超載的燈泡，猛地炸亮在麗貝卡那雙盈滿淚水的義眼里。
“我可以治療皮拉。”陳瑜繼續說道，語氣維持著一貫就事論事的平穩，“但作為等價交換，我需要收取‘醫療費’。”
“多少錢？多少我都去弄來！我去搶都給你搶來！”麗貝卡不顧一切地喊道，身體因激動而前傾，幾乎要撲到他身上。
“我不需要錢。”陳瑜搖頭，光學鏡頭微微閃爍，“我需要的是研究材料。更多樣化的、保存完好的、帶有新型號或特殊標記的神經處理器、生物芯片、以及任何含有未知合金成分或異常能量信號特征的義體部件。品質必須遠高于你們上次帶來的那些‘廢料’。”
他提出的要求是“更多”且“更優質”的研究素材，範圍界定清晰，並未超出麗貝卡及其團隊冒險能力所能觸及的邊界。這些東西固然難搞，需要從特定渠道（諸如企業廢棄的實驗室設備、特定幫派頭目的高級植入體、或是黑市流通的未注冊原型件）鋌而走險才能獲得，但並非遙不可及。這更像是一場建立在風險評估基礎上的公平交易，而非落井下石的趁火打劫。
麗貝卡愣了一下，隨即立刻反應過來，腦袋點得如同搗蒜︰“沒問題！絕對沒問題！只要你能救活皮拉，你要什麼我們都給你弄來！曼恩老大和多莉歐他們一定會全力幫忙的！我發誓！用一切發誓！”
“協議成立。”陳瑜微微頷首，“傷者現在何處？時間因素至關重要，必須立刻開始預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