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心知肚明,再讓兒媳逞一時口舌之快,風聲一旦傳出,必將把將軍府推到流言的風口浪尖,淪為滿京笑柄。
她緩緩將目光轉向堂下的少女。
她的目光比傅夫人更加銳利,更加沉靜,也更加危險。
“雲微。”老夫人緩緩開口,“你姨母性子急,但她問的話,也是我想問的。”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不與你繞彎子。你只告訴我,你到底是如何想的?難不成,是我們傅家這三年,虧待你了?”
這個問題,比傅夫人那些直白的怒罵要陰狠百倍。
它直接將雲微置于一個忘恩負義的境地,無論她如何回答,都似在承認自己的不仁不義。
綠青絕望地看著自家小姐,只覺得今夜怕是真的在劫難逃了。
然而就在這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雲微卻忽而笑了。
那不是往日里溫婉羞怯的笑,而是一抹帶著清冷與自嘲的諷笑。
“在姨母的眼中,在老夫人的心里,雲微就是這樣一個不知廉恥,會與野男人私相授受的女子嗎?”
“你這是什麼態度!”傅夫人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怒火再次被點燃,她氣得渾身發抖。
“你還有理了?!老夫人問你話,你只管老實回答!”
“回答?”雲微輕笑了一聲,她直視傅夫人那雙幾欲噴火的眼楮,“姨母要我如何回答?”
“是,這支步搖,是有人送的。”她坦然承認。
這句干脆利落的承認,反而讓傅夫人更多的斥責都堵在了喉嚨里。
她“你”了一聲,氣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雲微卻根本不給她再次發作的機會,她往前走了一步,那雙清澈的眼眸此刻竟透出一種咄咄逼人的鋒芒。
“可若我說,送這支步搖之人家世清白,品行端正,對我一片赤誠,更承諾會以三媒六聘之禮求娶我為正妻。姨母,您信嗎?”
“還是說,在姨母的心中,我雲微無父無母,寄人籬下,便不配得到一個男子的真心相待?”
“任何對我示好之人,都只能是圖謀不軌的野男人?任何我收下的貴重之物,都只能是來路不明的苟且之證?”
傅夫人被她這番話堵得啞口無言,臉色漲成了豬肝色。
她想反駁,卻發現自己竟找不到任何一句有力的話來。
難道她能當著滿屋子下人的面,說“是,你一個孤女就是不配”嗎?
她氣急了,厲聲尖叫道︰“巧言令色!你少在這里顛倒黑白!就算那人真如你所說,又能如何?!”
“你和驍兒有婚約在身!你早已是我傅家內定的兒媳!你怎麼能!怎麼敢在與驍兒有婚約的情況下,還去接受別的男人的示好!你將驍兒置于何地!將我傅家的顏面置于何地?!”
“婚約?”
听到這兩個字,雲微輕輕一挑眉,神情忽而變得耐人尋味。
她看著傅夫人,“姨母怕是記差了吧?我與驍表哥之間並無婚約。”
傅夫人沒想到雲微竟然會這樣說!她又是震驚又是憤怒。
“你在說什麼?!”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楮,“你竟敢說和驍兒沒有婚約?!”
“我母親臨終前只托付姨母照顧我,並未提及任何婚嫁之事。至于當年您和老夫人的口頭玩笑,既無三書六禮,也無交換信物。按我大周律例,無父母之命,無媒妁之言,無婚書為憑,這算哪門子的婚約?”
“所以,既然男未婚女未嫁,我遇到了自己真正喜歡的男子,又有何不可?”
她頓了頓,目光緩緩掃過臉色鐵青的傅夫人,又落在那位臉色已經變得極為難看的老夫人身上。
“退一萬步說,即便真有此事。這三年來,姨母可曾對外界正式承認過這門親事?”
“沒有。”她不等她們回答,便自己給出了答案。
“姨母只是想讓我安分守己,心甘情願地為表哥守著一份看不見摸不著的名節。對外,又對我與表哥的關系含糊其辭,既能博得一個美名,又為表哥留足了余地。”
“若將來他覓得高門貴女,對傅家前程大有裨益,您只需一句不過是家中暫住的表妹,小孩子家家的玩笑話當不得真,便可將我撇得干干淨淨。”
“可若驍表哥仕途平順,並無更好的選擇,將我這個知根知底的表妹娶進門,既能全了情分,又能為自己尋一個絕不敢忤逆婆母的兒媳,豈不是一舉數得?”
當那句“豈不是一舉數得”落下時,傅夫人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仿佛有什麼東西轟然倒塌,那雙總是帶著幾分威嚴與精明的眼眸,此刻寫滿了全然的震驚。
她踉蹌著後退了一步,扶住身後的桌案才勉強站穩,失魂落魄地看著眼前這個自己養了三年的佷女。
那個總是溫順柔婉地跟在她身後,低眉順眼地叫她姨母的女孩,此刻的眼神是那樣的陌生。
“雲微……”她喃喃自語,聲音里充滿了被看穿後的狼狽,也有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慌張與心虛,“你竟然是這樣想我的?”
這一刻,傅夫人心中那股被背叛的滔天怒火消退了些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難以言喻的情緒。
那是震驚,是羞惱,更是一種被誤解的委屈。
是,她承認,她是對雲微有私心。她疼愛自己的兒子傅驍,勝過一切。
她希望傅驍的妻子是一個對他百依百順,能讓他全心全意投入到建功立業中而沒有任何後顧之憂的賢內助。而雲微恰好滿足了她所有的要求。
可她自覺以往對待這個佷女也是不差的啊!
自雲微父母雙亡,她便力排眾議將她從老家接到這繁華的京城。
三年來,她給她錦衣玉食,教她管家理事,她自問,除了名分上是表小姐,在吃穿用度上,雲微幾乎與其他府里的嫡小姐無異。
她對雲微是有私心,是希望她能成為一個好兒媳,可她也是雲微血脈相連的親姨母啊!
她妹妹臨終前將唯一的女兒托付給自己,她怎麼會……怎麼會真的像她說的那般涼薄,將她隨意舍棄?
更何況。
“驍兒也對你有意!”傅夫人終于找到了反駁的理由,她的聲音不自覺地拔高,帶著一絲急于辯解的倉皇。
“他對你的情意,你難道感受不到嗎?”
“有驍兒這份真心在,他又怎麼會去娶別的貴女?!”
“還有!”傅夫人的聲音愈發激動,“我們將軍府世代忠良,手握兵權,聖眷正濃!我們傅家根本就不需要靠什麼姻親來幫襯自己!我何至于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前程就舍棄你,去為你表哥另擇高門?!”
她說得情真意切,眼中甚至泛起了淚光。
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是委屈的,覺得自己是被這個自己疼愛了三年的佷女用最惡毒的心思揣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