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拿回稿子的第二天,曹宇就已經陪著阿瑟•米勒去了滬上。
    不過臨走之前,他已經知會過刁光譚,讓他臨時召開藝委會,討論一下鐘山的新作品。
    這大約是最倉促的一場藝委會,就連刁光譚事先都沒有準備。
    不過听說是鐘山的新作品,他隱約感覺已經明白了什麼。
    今天大約是藝委會開會的最佳時機,在外的演出隊伍下午才走,除了曹宇,藝委會全員都在。
    一大早,忽然收到通知,藝委會的導演、演員們不得不放下手頭工作、行李,再次齊聚在小會客廳內。
    俞民本來正在辦公室處理堆積下來的院務,結果剛簽了幾個字,就被叫到了小會客廳。
    本來還有些疑惑,可當他看到坐在角落里的鐘山,忽然覺得不妙起來。
    不會真讓他搞出來了吧?
    俞民緊張了一秒,轉念一想,當年茶館創作用了多久?自己跟鐘山打賭才兩個月,就這也能弄出好作品?
    肯定不可能。
    如此勸慰自己,他定了定神,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眼看人來全了,刁光譚也直奔主題。
    “這次臨時開會只有一個議題需要討論,那就是鐘山同志的新作品,來朱續你幫忙發一下。”
    事出突然,這次過會並不像原本開會一樣提前發材料,上會只討論結果,而是從讀劇本開始直接一氣呵成,頗有一局定乾坤的感覺。
    藍田野接過劇本的時候,有些擔憂地看了角落的鐘山一眼。
    鐘山見狀,笑眯眯地跟他眨了眨眼楮。
    這小子,怎麼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難道他的作品還真趕上茶館了不成?
    藝委會的大多數人也都如此,數月來俞民時不時拿出來鞭尸的經歷,讓大家對這份劇本都充滿了好奇。
    俞民拿到劇本,略略翻看了一眼目錄簡介,冷哼一聲。
    天下第一樓?胡吹大氣!失敗。
    老舍是《茶館》,你寫飯館?失敗
    直接沿用《茶館》的時空變換和三幕結構,卻聚焦人物創業史?失敗中的失敗
    看完開篇介紹,俞民心中大為篤定,看來這次打賭是
    優勢在我。
    信手往後翻閱,看第一幕時,俞民原本輕蔑的笑容漸漸凝固消散,態度漸漸認真起來。
    等看到第二幕,俞民讀著一場場時空變幻的人物對白,已經皺起了眉頭。
    再到第三幕,眼看著所有的矛盾一起爆發,俞民不由得攥緊了手中的紙張,青筋都露出來了。
    他不由得想︰我苦心經營首都劇院多年,兜住了多少窟窿、麻煩?這盧孟實簡直就是我啊!
    等他讀到最後,當玉雛送上對聯匾額,修二爺說出最後一句台詞,俞民已經呆住了。
    他很清楚,這並不是《茶館》,但劇中的每一句台詞、人物,都在告訴他,這種刻在骨子里的現實主義的味道,簡直太像了。
    俞民緊鎖眉頭,緩緩的放下劇本,一抬頭,卻發現整個屋子里的人都在看著他。
    他忽然覺得頭上有點汗濕。
    再看看坐在角落里,依舊笑得和善無害的鐘山,他忽然想給自己兩個嘴巴子。
    當初寫表揚信的時候不是勸過自己輸的不冤嘛,怎麼就管不住嘴呢?
    此時俞民終于發現,他已經被當初自己的嘲諷逼到了死胡同。
    這部《天下第一樓》到底有幾分像茶館?
    我應該說三分,五分,還是七分?要不要承認鐘山的正確,真的要退出藝委會嗎?
    藝委會里一片寂靜,所有人似乎都在等待他的回應。
    就在俞民神情變幻,準備張口的時候,忽然有人先開口了。
    “我說兩句吧!”
    副院長夏春忽然站了起來,收斂好了手里的劇本,他沖著鐘山鞠了一躬。
    這倒把鐘山嚇了一跳,他趕忙過來扶起夏春。
    “夏院長您這是干什麼……”
    “我要給你道歉!”
    夏春一臉真誠,“我這個人有什麼說什麼,當初《法源寺》我不看好,是因為我覺得這樣的話劇太超前,不能為觀眾所接受,跟人藝堅持的現實主義風格也不符合。”
    “可後來演出的結果證明,大眾足以欣賞這部話劇,《法源寺》的核心精神依然是現實主義的。”
    “至于這部《天下第一樓》,這毫無疑問是一部現實主義的杰作,是最符合人藝精神的作品!”
    “我最後讀到那副石破天驚、回味悠長的對聯,不由得想起了孔尚任的《桃花扇》里那句‘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浮想聯翩啊!”
    “盧孟實奮斗經歷的失敗是社會環境、人性矛盾多方面的結果,可以說,這部劇對我們的啟示很大!”
    夏春臉上掩飾不住的贊美、興奮。
    “所以說,無論它跟《茶館》如何比較,我有預感,這一定是咱們人藝除了《茶館》、《雷雨》等幾部劇之外,又一部壓箱底的作品!”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側目。
    在人藝,壓箱底的作品是什麼概念?
    幾乎每隔一兩年就要翻出來重新演出,每次演出必然票房爆滿,而且這種影響力不是一年兩年,而是十年、二十年經久不衰、常演常新。
    夏春這樣的評價,幾乎就是把《天下第一樓》抬到了跟《茶館》同樣的位置上。
    “最後……”
    夏春看著旁邊站著的鐘山,又看看坐在不遠處的刁光譚,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個人還有一點不成熟的想法。”
    “您說。”
    “為了督促我深刻反省之前對于劇本創作認識上的不足,我建議!由我作為《天下第一樓》的導演,腳踏實地的完成《天下第一樓》的排演工作,給自己進行一次現實主義的——”
    夏春這圖窮匕見的話還沒說完,幾個藝委會里的導演都坐不住了,紛紛站了起來。
    “嘿!我說老夏你可真行,以退為進,竊取革命果實是吧?我不同意!”
    甦民第一個跳起來反對。
    “我認為,作為一名世代居住在前門附近的老燕京人,毫無疑問,我是最適合排演《天下第一樓》的導演,我的個人導演經驗雖然不如老夏豐富,但是我年輕啊,我能加班排練!”
    眼看著甦民開始內卷,一旁的梅謙也坐不住了,斥道,“我說,你們爭來爭去,像什麼樣子?這是藝委會!不是菜市場!”
    對面兩人見狀,一時閉口不言,梅謙這才眉開眼笑地搭著鐘山的肩膀,“等散了會咱倆聊聊,對對想法?”
    “嘿你——”
    幾人頓時又亂起來,整個藝委會愣是變成了大型求知撕逼現場。
    偏偏旁邊的演員、各個部門的頭頭腦腦對這幫同事實在太熟悉,所有人都津津有味地看戲,根本不帶阻攔的。
    “行了!一個個都幾十歲的人了,為了一部話劇導演的位子爭來搶去,成什麼樣子?”
    刁光譚扯開嗓子怒斥,瞪著幾人重新落座,才扭頭看看俞民。
    “大家還有意見沒有,如果沒有意見的話,就開始投票吧?”
    眾人這才恍然想起,雖然導演們爭得熱鬧,但這部劇今天上會還沒通過呢。
    俞民察覺到刁光譚的目光,只覺得自己就好似被兩位東家連番逼問的盧孟實,今天這一場是躲不過去了。
    抬眼看看會客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裝潢、周遭同仁們的面龐,他心中忽然想起了那副對聯。
    誰是主人誰是客?
    長嘆一聲,他站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