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劇場總是有戲。
    《茶館》落幕之後,即將復排演出的就是《丹心譜》,不過里面沒有藍田野的角色。
    高強度的演出暫時結束,他的生活節奏陡然慢下來。
    今天上午,藍田野代表劇院跑出去參加了一個書畫活動,直到下午三點才從外面騎著自行車回來。
    按說今天他就不用回劇院上班了,也許是行為慣性過于強大,自行車騎到王府井,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拐進了首都劇場的大院。
    來都來了,干脆上去一趟吧,反正回家也沒什麼事兒,在這里還能跟于適之聊聊書法……
    就這麼想著,他把自行車推進車棚里鎖好,轉頭朝後台入口走去。
    走到門前,忽然發現布告欄上新貼了一張紙。
    抬頭一看,最上面赫然是“表揚信”三個字。
    藍田野本來並不在意,哪知隨意掃了一眼,忽然發現了鐘山的名字。
    他頓住腳步,湊過去仔細看起來。
    【表揚信】
    【同志們,在我院全面落實雙百方針,建設劇院文化的熱潮中,涌現了一批兢兢業業、無私奉獻的優秀同志,其中,鐘山同志的行動尤其值得表揚!
    他堅持要求全額放棄理應享有的經濟補貼,認為應當將有限的經費用在劇院更需要的地方。
    鐘山同志放棄的是一筆補貼,贏得的卻是全院同志的敬佩,在此我特別對他提出表揚,號召大家學習他專業的工作態度、不計回報的優秀品格,學習他的“主人翁意識”!
    下一步,讓我們緊密團結起來,把這種寶貴的精神轉化為舞台上的精益求精!一起為文藝事業的新局面努力奮斗!
    最後,再次感謝鐘山同志發揚風格!】
    落款是兩個字︰俞民。
    藍田野的頭上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哪來的經濟補貼?俞民表揚鐘山?玩呢?
    他揉了揉眼,不太敢相信地再讀了一遍,確實是表揚信,而且上面蓋的章可不是假的。
    怎麼自己一天沒在劇團,好像世界都顛倒了?
    他心事重重的走到三樓,跑去劇本組,把鐘山叫了出來,準備去自己辦公室問個明白。
    劇本組辦公室里,看著鐘山和藍田野的身影消失,梁秉鯤終于繃不住笑出聲來。
    “哈哈哈,老海,你看到剛才藍導那個表情沒有,笑死我了!”
    藍因海笑吟吟地點點頭,感嘆道,“要說鐘山這小伙子,真是有點東西,就這個翻轉,誰攤上不得迷糊?”
    仨人一個辦公室,鐘山的計劃倆人自然看在眼里。
    一開始,藍因海和梁秉鯤都覺得鐘山去找俞民肯定要踫壁一鼻子灰,說不定還會打起來,很是勸慰了一番,直到當時鐘山去敲門,他倆都是提心吊膽。
    誰知沒過多久,鐘山一臉平靜地跑回來,告訴他們,事情辦好了。
    梁秉鯤還不信,直接跑到樓下去看布告欄,沒想到正好遇到俞民,反而被逮住訓斥了一番。
    饒是如此,親眼看到那封“表揚信”被俞民貼在上面,他心里的震撼是無以復加的。
    雖說鐘山一方面佔住了理,一方面還巧妙地抓到了規則的漏洞,但是一個臨時工,愣是讓副院長把說出去的話咽了回去,這說出去誰能相信啊?
    一下午的時間,看到表揚信的人越來越多,很多人還專門過來劇本組辦公室打招呼,就為了看看人長什麼模樣。這一幕幕畫面,梁秉鯤心里對鐘山的贊嘆就沒斷過。
    不過他還是有點心疼。
    “那可是150塊錢的補貼啊,說不要就不要了!”
    梁秉鯤有些肉疼,“你說拿著這150塊錢,得能買多少五花肉,多少解放鞋?說不要就不要啊!”
    “你懂什麼!”
    藍因海從一堆文件中透過臉,教誨道,“過去講︰唯名與器,不假于人,懂不懂?”
    “不懂。”
    “意思就是,鐘山通過這封表揚信拿到的東西,可遠遠比150塊錢金貴得多!”
    藍因海喝了口茶,又說道。
    “當年嘉靖皇帝登基,搞大禮議,為了自己到底是誰的兒子這件事兒鬧十幾年,就想讓這群文官承認他爹的先皇名號,真是為了一個名譽嗎,他爭的可是話語權!”
    “老俞這人呢,為人剛猛,脾氣不好,但是說到根兒上,他這人堅持原則,辦事公平,大家也是服氣的。
    “要是鐘山單純找事兒,他根本不會理他,可鐘山偏偏拿規矩說事兒,老俞是有力使不上啊!
    “這一封表揚信看起來不算大事兒,但鐘山拿到的可是領導們的態度,從今往後,甭管他拉大幕也好,做編劇也好,無論他有沒有正式工的身份、是不是關系戶,咱們劇院里誰還敢小看他?”
    藍因海的話確實沒錯,接下來的兩天,這封表揚信和其背後的故事迅速傳遍了全院,無論見沒見過,鐘山這個名字都被所有人記在了心里。
    這期間,擔心得罪人的藍田野還專門拽著鐘山去找了俞民了一次,俞民卻也沒說什麼,只是擺擺手說不必再談,反而督促鐘山抓緊時間把《法源寺》的稿子改出來,一反之前不屑一顧的態度。
    這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
    藍田野這才放下心來,同時也越來越覺得自己這個便宜外甥是個有腦子的,看待他的目光也從原來的關懷變得愈發平等起來。
    對于鐘山來說,外界眼光的改變確實讓他的工作環境好了不少,但是落實到《法源寺》改稿子上,還是得自己努力。
    在跟藍田野、金黎、藍因海等多位導演、編劇討論之後,考慮到時代環境和接受程度,鐘山對原有的話劇做了很多改動。
    首先是幕間的餃接問題。
    原版的《法源寺》幾乎是憑借人物對話無縫餃接所有場景。
    雖然場景轉換之間也有“普淨”的串詞,但語言信息之多,僅僅通過聲音穿插,其速度、節奏之快,往往需要人集中精力才能辨別。
    考慮到目前觀眾的欣賞水平,鐘山還是在幕間加了幾段小沙彌異稟與各種人物的單獨對話,以此介紹接下來出現的場景,同時間離效果也更明顯。
    其次就是劇本後半部的節奏問題。
    原版的《法源寺》在後段有好幾段人物抒情的段落,用來表達歷史時空中,人物情感的多面和復雜。
    但是落實到戊戌六君子和譚嗣同上,那些闡述個人感情生活的內容其實有些拖沓了,所以干脆一並刪去。
    如此一來一幕幕的故事情節比原來要緊湊得多,譚嗣同從參與變法到從容就義的心路歷程也展示得更加充分。
    尤其是最後為什麼要選擇去死這個話題上,有了更充分的討論空間,人物的使命感大大加強,最後的台詞演出就更加震撼人心。
    如此一番修改,約摸用了兩三天就完成了。
    劇本遞上去的時候是星期五,這次曹宇和刁光譚格外滿意,副院長夏春簽字的時候,只是嘆了口氣,也沒再提意見,還順手給鐘山開了批條,讓他去計財科領稿費。
    從辦公室出來,鐘山捏著批條,心中默默盤算起來。
    接下來的工作,就到了安排導演、選演員排練上,自己作為編劇依舊要實時跟進,不過工作就輕松多了。
    這段時間正好可以用來寫點別的東西。
    一邊想著,他推開了計財處的門。
    財務大姐姓戴,接過簽完字的批條,先是驚訝一聲,“哦!你就是鐘山啊!”
    “沒錯!”鐘山笑意晏然地點點頭。
    戴大姐打量他幾眼,點點頭,“一表人才!”
    說罷,她麻利的開始算賬,寫稿費單。
    不多時,一張五百塊錢的稿費單已經遞到了鐘山手里。
    “有存折沒有?”
    “沒有。”
    戴大姐聞言拉開抽屜,順便開出一張單位介紹信。
    這年頭沒有身份證,往來辦事都需要單位或者街道開介紹信來證明身份。
    “介紹信拿著!開戶得用。趕緊去銀行存起來吧!這可不是筆小錢!”
    戴大姐叮囑道,“年輕人可別亂花錢,少買什麼亂七八糟的,要攢點老婆本,懂吧!”
    對面年輕些的會計笑道,“戴姐,人家可是劇作家,知識分子!再說了,你看這腿多結實!還愁討不到老婆啊!”
    談話劇這些人可能不懂,但論到男性身體健康,計財處的幾個女人頓時都打開了話匣子。
    眼看話題要朝向著老娘們兒生冷不忌的下三路領域滑落,在她們面前,鐘山仿佛一個新兵蛋子,趕緊擺擺手要走。
    “哎!別走!”
    戴大姐又叫住他,“你上個月工資還沒領呢!一塊兒領了吧!來,簽個字。”
    鐘山只得低頭簽字,領出二十八元的現金,然後在在女人們爽朗的笑聲中灰溜溜走掉。
    逃出生天,鐘山回到劇本組辦公室,梁秉鯤要過稿費單翻來覆去地看,實名表示羨慕。
    他自然也是拿過稿費單的,不過之前弄了兩出戲都算是中等劇本,演出場次也少,總稿費加起來也才三百。
    藍因海則是站起來,催促道,“時間不早了,你趕緊去銀行吧,把稿費存起來才是正事。”
    鐘山從單位里走出來的時候,心情格外舒暢。
    果然遲到早退是可以讓人獲得幸福感的。
    跑到不遠處的銀行開了戶,存了錢,鐘山想了想,還是把工資錢留在了包里。
    從中原來燕京的時候,他身上只有母親留下的十幾塊錢和幾張地方糧票。
    來到燕京之後,領了糧票,由于每天只在單位吃一頓飯,余錢還有七八塊。
    沿著王府井大街走著,兩側的繁華就是如今燕京的頂流。
    于謙父親們出沒的清華池澡堂,屹立幾十年的魯菜館萃華樓,以及大名鼎鼎的東安市場都匯聚在這里,哪怕沒到下班時間,依舊摩肩接踵。
    不過鐘山此刻並無心欣賞,他今天的目標是小小的“揮霍”。
    邁步拐到旁邊的金魚胡同,五芳齋飯莊就在這里。
    鐘山走進門,在玻璃櫃台上排出幾張紙鈔,又壓上一疊糧票,豪氣地說道,“給我打包一只燒雞,一整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