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多年以後,每次藍田野回想起那一場開了三個小時、爭吵不斷、票型奇葩的藝委會,依舊感覺仿佛昨日。
    所謂“藝委會”,全稱是燕京人民藝術劇院藝術委員會,一般就叫燕京人藝藝委會,對于劇院里的人來說,干脆就直呼為藝委會。
    對于新中國的劇團來說,藝術從來不是基于某個人的愛好發展的,由國家支持的院團,必然要有集體決策的流程,燕京人藝藝委會,就是整個人藝內部決定如何推動劇院的藝術發展的核心決策團體。
    說人話就是,一部戲上還是不上,就是這十幾個人關起門來決定。
    資深演員加導演的藍天野也是藝委會的委員。
    藝委會開會一般都在上午,不過這次不一樣,快中午了,藍田野才得到了通知︰下午兩點開會。
    起初,並無人知曉這場會議的意義,大家只當是又一次審定作品、討論發展、商談藝術。
    後來,鐘山的這位舅舅才驚覺,那其實是自己名滿天下的“大外甥”第一次走上人藝的舞台中心。
    開會的地點依舊是三樓的小會客室,藍田野到的時候,于適之正和刁光譚聊著天。
    藝委會開會並不拘泥于形式,或者說——沒有錢搞形式主義,每次開會又難講時間長短,所以往往圍在這間小會客室里,七八張沙發,十幾把椅子,在這方方正正的小天地里自由組合。
    藍田野跟于適之非常熟悉,倆人在《茶館里》也是老搭檔,于適之出演茶館掌櫃王利發,藍田野則是秦二爺。
    藍田野伸手薅過一把椅子,坐在于適之旁邊,看向一旁的刁光譚。
    “院長,今兒開會什麼內容?又是審劇本?”
    自從去年人藝恢復名稱,重排作品以來,這是藝委會最常見的工作。
    刁光譚看向他的目光有點詫異,“怎麼?你不知道?”
    “啊?我該知道嗎?”藍田野指指自己,渾厚的聲音里透露著一絲不解。
    “反正一會兒你就知道了。”刁光譚也沒解釋,反而是賣了個關子。
    這讓藍田野愈發好奇。
    委員們陸陸續續走進來,今天到場的一共是18個人,會長曹宇去英國訪問了,沒在。
    眼看人齊了,主持會議的副會長刁光譚清了清嗓子,“大伙兒都坐,今天一起審定一部劇本。來,傳一下。”
    大家熟練地互相傳遞著劇本,畢竟審劇本這事兒每個月都至少得有這麼一回,甚至被人玩笑為“月事”,都習慣了。
    今天要討論投票的劇本自然就是鐘山的《法源寺》。
    在工作流程上,凡是劇本組創作或審核通過的劇本,都是交到藝委會來上會,不過為了提高效率,一般會先送到第一副院長刁光譚和主抓藝術的夏春院長那里,倆人審過了,再拿到會上。
    如此一來,既減少了委員們的工作量,大家的意見也比較容易統一。
    饒是如此,在藝委會嚴苛的標準下,一年能通過兩三個新戲就不錯了。
    此時會客室里已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在了手頭的復印件上,除了偶爾的輕呼,大多數時間都是沙沙的翻頁聲。
    藍田野一拿到劇本,立刻就明白刁光譚干脆為啥那樣看自己了。
    打眼一看,《法源寺》幾個字寫得漂亮。
    作者一欄,更是明晃晃的“鐘山”倆字。
    自家外甥寫的劇本,自己都不知道,這事兒說出去誰信?
    藍田野心中嘆了口氣,鐘山這孩子怎麼也不跟自己說一聲?
    不過話說回來,寫出來的劇本既然能上會,就說明底子不會太差——看來這個鐘山跟他爹一樣,是個做文化人的苗子,說不定以後也能懂點書法繪畫?
    還沒翻開劇本,藍田野心中已經暗暗打算,哪怕劇本不合格,最後投票沒通過,自己還是要幫鐘山說幾句好話,以後再幫他爭取個轉正的機會,就容易了。
    當然,如果院里重視、或者劇本通過了,那就借這個機會挑個話頭,先把人調去劇本組,至少鐘山也不用每天這麼勞累……
    心里百轉千回,他信手翻開第一頁,定楮一看,立刻愣在當場。
    這樣汪洋恣肆的台詞、文筆,真的是一個小學文化的青年寫出來的?
    他覺得難以置信。
    繼續往下讀,一個個歷史人物的鬼魂悉數登場,圍繞百日維新這個議題在佛寺之內上演了一樁樁歷史重現的名場面。
    劇本中表現出來的銳意革新的精神和那種足以刺破黑暗的勇氣,也恰恰是這個時代所需要的主題。
    多好的劇本啊!
    藍田野見過的劇本很多,但這種極度壓縮空間,舍棄不必要的繁蕪,用犀利的人物對話推動故事且邏輯自洽環環相扣的,著實不多。
    尤其是首尾結構上,人物的台詞完全一致,先來的後走,做到了遙相呼應。但作為讀者的心情卻是跟隨劇情經歷了一次徹底的洗禮,對于台詞頓時有了不一樣的感受和體驗。
    這種引人深思和回味的感覺,仿若劇本中那一句“鐘磬聲”在自己的腦子里響起,泛起一圈圈漣漪。
    合上劇本,藍田野壓抑著心中的興奮。
    注意形象!注意形象!
    自己好歹是鐘山的舅舅,劇本再好,總歸是要避避嫌,等大家夸的時候,還得批評他兩句……
    一邊如此思索著,他一邊默默觀察著其他人的臉色。
    此時多數人已經讀完,驚訝有之,喜愛有之,欣喜若狂有之,眉頭緊鎖亦有之……
    嗯?
    怎麼大家的感受差別這麼大?
    藍田野原本已經激動地沖上雲霄的喜悅心情霎時間降下來不少,疑惑卻暗暗滋生起來。
    這麼好的劇本,大家不應該是齊聲贊嘆,然後投票排演嗎?現在是什麼情況。
    刁光譚早就讀過劇本了,此刻他面無表情看著眾人,確認大家都看完之後,他才開口。
    “《法源寺》的劇本大家也都看了,都說說看法吧?”
    藍田野正猶豫要不要發言,可不等他張口,已經有人搶先站起來。
    “好!好劇本!十足的好劇本!”
    說話的人正是坐在藍田野身旁的于適之。
    他此刻紅光滿面,眼中是掩蓋不住的喜歡“這個劇本雖然台詞量偏大,但是劇情張力十足,對于歷史人物的剖析也很有意思,光看劇本就覺得豪情萬丈啊,是個好劇本!”
    他眼光掃過眾人,口中滔滔不絕。
    “咱們不說主要人物譚嗣同,就說這個康有為吧!開頭一番慷慨陳詞,以聖人自居,中間怒斥袁世凱,到頭來總結陳詞,還苦口婆心拋出歷史留給中國的時間不多了。看起來一副正面人物的模樣。
    “可是實際上呢,他本來就是鬼魂,所謂三年不過是事後諸葛亮。更別提見了皇帝他搖尾乞憐,得了官職卻又嫌太小,夢想著改變世界卻不切實際不務實政,等到事敗跑得比誰都快,不僅沒有梁啟超的羞愧,更沒有譚嗣同的勇氣。這一正一反,把人物刻畫得通透啊!”
    一番感言說罷,也有幾人頻頻頷首。
    還沒等他坐下,旁邊一個梳著大背頭的方臉男人卻撇著嘴、皺著眉,“有這麼好嗎,我怎麼覺得到處都是兒戲?
    “你看這里……譚嗣同袁世凱正好好說話,怎麼忽然掏出手槍來互射,這什麼鬼東西?”
    藍田野望過去,是主抓日常管理的副院長俞民。
    于適之本想開口辯駁一番,不遠處夏春卻開了口。
    夏春是主抓演出工作的副院長,他看看俞民,搖搖頭。
    “兒戲?不是兒戲,布萊希特知道吧?間離效果,是故意設計成這樣的,而且設計的很巧妙。”
    看到夏春如此解釋,藍田野頓時覺得鐘山這次希望大增,哪成想夏春話鋒一轉,看著眾人說道。
    “戲是好戲,可我總覺得,這不是我們人藝的戲。”
    藍田野頓時心里咯 一聲。
    這句話也是老詞兒了,換個意思大概就是“戲不錯,但沒那味兒”。
    夏春強調道,“我覺得咱們人藝還是要堅持現實主義創作哲學,還是要繼續實踐焦菊隱主任關于心象說的實踐……”
    夏春一通表態,意思其實就一條︰劇本挺好但是不符合人藝的標準。
    眼看形勢如此,藍田野咬了咬牙,開了口。
    “不管怎麼說,這部話劇的優點還是很明顯的嘛!不瞞大家說,這個作者鐘山今年才22歲,現在就在咱們單位工作,年少英才啊,應當多鼓勵,多——”
    一旁的俞民卻直截了當打斷話頭,“——行啦老藍,都知道那是你外甥,真是舉賢不避親啊?”
    藍田野聞言臉色鐵青,俞民卻沒有住口的意思。
    “我是抓日常工作的,說話直接……就這種臨時工,能進來是單位照顧!怎麼,還嫌照顧不周哇?單位不欠你們的!”
    大伙面面相覷,誰也沒笑,只覺得老藍真倒霉。
    刁光譚也有些無奈,俞民這話算是連他也噴了。
    脾氣火爆的副院長俞民對于這種沾親帶故的事情一向反感,大家也都清楚。所以鐘山的事情,當初藍田野也是找的刁光譚幫忙。
    話說到最後,眼看無人反駁,俞民才又繞回劇本上。
    “咱們叫人藝,就是要人民擁護!我同意老夏說的,要堅持人藝的風格!要我說,別搞這種花花繞繞的東西,《茶館》多好!《雷雨》多好!”
    “而且這劇本全是台詞,觀眾看什麼,對口的報紙?斃了吧!”
    藍田野沒再開口,只是心里默默想︰這話固然不錯,可人藝搞了快三十年了,有幾個《茶館》,幾個《雷雨》呢?
    一旁的于適之低頭默不作聲,卻翻開了劇本,指了其中一句給藍田野看。
    藍田野差點繃不住笑場。
    劇本上面是譚嗣同和袁世凱對質,卻發現各說各話無法溝通之後,異口同聲的一句“真是天公無語對枯棋。”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原來人在無語的時候,真的會笑。
    俞民說完,刁光譚面色平靜不置可否,他掃了眾人一眼,“大家討論討論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