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嬸子現在回想起自己兒子當時吃面時,那樣放松,舒坦的模樣,她的那顆心吶……不說也罷。
    陳嬸子皺著鼻深吸一口氣,推了推堵在路中央走神的孫子,他們就坐在林小滿他們座位後頭,座椅背靠背地連著,打過招呼之後,誰也沒再多開口多說什麼。
    賀鑫他們嗑瓜子的聲音都變小,他們來的時候還听這陳叔吹過不少的牛,也算相談甚歡,但現在……白發人送黑發人,哪怕對方是個混球,但畢竟是他們的親兒子。
    還有他們口中說過的那個叫鹵蛋的小孩,確實長得像鹵蛋,頭上毛都沒幾根,瞧著也沒比林小滿大幾歲,坐在椅子上的時候,他的腳都還踫不到地。
    他在懵懵懂懂的年紀,在幾天之間,生活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陳錄雙手握拳,手臂繃直,手放在自己的腿上,頭低得比肩還要低。
    他腦子里閃過很多畫面,他想不通,他想不通為什麼一下子就變成了現在這樣。
    陳錄從出生開始,最喜歡,最敬佩,最想成為的就是他爸那樣的人,長得高大威猛,又能保護弱小,照顧家里人。
    好像他爸不論做什麼,總能做到最好。
    但這兩天接二連三出的事,卻讓他的天都好像塌了。
    周遭吵嚷的聲音讓他不安焦躁,好不容易等火車上的人全部落座,火車開動,但周圍的聲音一點都沒消退。
    他總覺得還有人在對著他指指點點,在用爛菜葉子扔他,在背後說著他,他們一家的不是。
    他想要反駁,卻又說不出任何話,他想說他爸不是那樣的,不是壞人,分明他爸爸在接他回來的路上,讓他坐在他的肩膀上,拉著他的兩只手,讓他看著前方。
    他爸明明和他說過,人這輩子,都不能走歪路,要盯著前頭,要始終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這路如果一旦走歪了,可就回不去了。
    陳錄當時看著落日,在他爸把他托舉到的視野里,望著這個和平時壓根不一樣的視角,他能听到自己心怦怦狂跳,帶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興奮。
    明明他想過無數次,等自己長大了,也要成為爸爸這樣的人,但現在,為什麼所有都變了,爸爸沒了,媽媽也沒了,他們都不要他了。
    陳錄的視線落在他身後左側,被親人抱在懷里的陳參,以前他是孤兒,現在他有了親人,自己成了孤兒。
    當和他視線對上的那一刻,陳錄狼狽地收回自己的視線,有些羨慕,又有些嫉妒,還夾雜著一些復雜難以消化的難過。
    自己以前,也是有爸爸媽媽疼的小孩……明明他的爸爸媽媽也很疼他的,但為什麼現在就剩下他一個人在這了……
    他不想讓人看到自己哭的樣子,陳錄哽著一口氣,起身。
    在他起身的那一刻,陳假老兩口齊齊抬頭關切地看向他,從一開始,他們的視線就在這孩子身上,想上前,卻又看出了孩子的抗拒。
    陳錄其實和自己爺奶也不算多熟,只是每年見上幾面,小住上一段時間,知道這是他爸的爸媽,但現在,自己以後好像就要跟著他們過了。
    要去並不算熟悉的地方,跟著並熟悉的人,身邊不會再有父母,陳錄抬高眉努力憋住了眼淚,加快腳步就走,陳嬸子一看他跑,立馬起身。
    卻听到陳錄對著他們喊了聲,“我去上個廁所!”
    陳嬸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不等她有所行動,坐在宋承景旁邊的陳參從縫隙里擠出來,幾步快速跟上。
    葉文清和宋承恆想陪著他一起去,但這孩子眼見他們要起身,給了一個眼神拒絕。
    他不習慣這樣的親近,而且經過這七天的治療,只是短距離的移動,沒有太大關系。
    在過道正抱著林小滿,靠在靠椅上,露出耳朵在那偷听偷看的宋承妄瞧見陳參跟在那顆鹵蛋身後,趕忙“鎭!”了一聲喊道︰“小女孩不能和男孩一起上廁所!”
    他這一聲,惹得旁邊坐著的宋承景四人全部看向他,宋承妄被他們這突然盯著,還有些詫異,“怎麼都這麼盯著我?”
    特別是他懷里這個把腦袋抬老高的林小滿,本來就圓溜溜的眼楮,現在更是睜得大大的,滿眼滿臉都寫著詫異,天呀,他二伯伯好像還沒發現哥哥是男孩子。
    可她都一直喊哥哥了,二伯伯怎麼還會弄錯啊?
    林小滿憐愛地看著她腦子不太好的二伯,又伸出手安慰地抱了抱他。
    宋承妄對于林小滿突如其來的粘人也沒有多想,伸手摸了摸林小滿腦袋,他看宋承恆一直沒起身,嘖了一聲搖頭。
    這爹怎麼當的,沒法,這個家還是得靠他。
    “承景你先抱會兒小滿,我去廁所看看。”宋承妄把林小滿遞給宋承景。
    拎著起飛的林小滿朝著她爸伸出手,宋承景笑著接過林小滿,臉上還帶點看好戲的意思,瞧著他二哥著急忙慌地跑到廁所去。
    宋承景見自己閨女一直盯著自己,挑眉笑道︰“我沒和他說嗎?”
    林小滿搖頭,“沒說。”
    宋承景眼里的笑意半分不減,林小滿看著自己爸爸明知故問,她爸爸分明是故意不說哥哥是個男孩子這件事,任由二伯伯誤會。
    果不其然,他們沒過多久就听到她二伯伯的驚詫聲,終于得逞的宋承景沒忍住笑出聲,他就為了今天這一刻,憋得可太久了。
    沒過多久,陳參一臉淡定地甩甩手上的水出來,跟在他身後的宋承妄欲言又止,最後一臉便秘狀地回到自己座位上。
    誰能懂當他看到自己的“大佷女”掀開裙子站著尿尿的沖擊力,宋承妄真被嚇一跳,等看清了才發現,哦,不是佷女,原來是佷子。
    他這小佷子比他淡定多了,眼皮都不帶抬的,嘖,宋承妄總覺得像是看到了第二個大哥。
    雖然“佷女”變佷子這事有些突然,但是宋承妄回想起剛剛小孩那眼皮都懶得抬的樣,總覺得這模樣真熟悉啊,如初一撤的前奏。
    宋承妄動了動年久失修的腦子,最後笑著一拍腦袋,人靠在火車靠椅上。
    能不眼熟嗎,他和宋承恆認識的年紀,不就是在這小屁孩這麼大的時候嗎!
    鎭,還真別說,如果說林小滿只是外貌長得像宋承景,那麼他這小佷子,那可是從外貌到性子,都和他大哥復制粘貼似的。
    就算以前沒養在身邊,但兩人只要往那一坐,明眼人就能看出來他們是什麼關系,妥妥的親父子啊。
    ——
    廁所里,陳錄一開始在陳參跟著擠進來的時候,就已經別過頭不願和他說話。
    緊接著陳參的那個二叔又慌張地跑進來,活像他要欺負陳參一樣,他能欺負得了他嗎!這人打小就狠,誰能欺負他啊!
    陳錄難受得不想搭理他們,別過頭就算哭也不想給陳參看到,不想在他面前露怯,更沒有腦子思考陳參為什麼要穿著女生的裙子。
    陳參也不主動開口,寂靜的廁所內,只能听到陳錄默默的抽噎聲,在陳錄壓制不住的哭聲要泄露的時候,身後傳來了洗手的水聲。
    水聲蓋住了抽噎哭泣聲,陳錄听到這動靜,有些崩潰。
    他爸就喜歡這樣,他爸爸知道他愛哭,但總告訴他男孩子少哭些,哭解決不了任何事。
    但是等他真的每次哭出聲的時候,他爸又會嘆一口氣,然後在一旁用臉盆接一盆的水,允許他在這盆水滿的時間里,哭個夠。
    陳錄憤怒地轉頭,看著陳參,他知道陳參,一個沒有爸媽的小可憐,一個被他幫過的可憐蟲。
    “我不用你可憐我!”
    他現在突然連帶著以前幫陳參的自己都一起厭惡,感覺那時候的自己就和現在的陳參一樣可惡。
    陳參洗完手,關閉了水,轉身看著陳錄,眼神平靜地沒有任何波瀾,只是平靜地敘述一個事實,“你爸爸,不是壞人。”
    “陳威,和他們不是一伙的。”
    陳嬸子看陳錄還沒出來,起身想要去找,結果就瞧見陳錄從里頭走出來,一臉淡定地往回走,從他們身邊經過的時候,也沒有露出任何的情緒。
    這個孩子,看著更像是一潭死水。
    不過他們現在顧不上其他的小孩,而是小心翼翼地看著在廁所里呆呆愣愣,好像受了不小刺激的孫子。
    “鹵蛋……”陳嬸子心疼地小聲喊了一聲。
    她現在其實都沒法看著鹵蛋的那雙眼楮,以前覺得鹵蛋和威子像只覺得高興,但現在,再看鹵蛋那雙像極了威子的眼楮,她的心就抽疼。
    那是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那是她一手養大的孩子啊,從那麼一點點大,就沒比胳膊大多少,一點點小心地護著長大。
    從在她肚子里跳動開始,她就什麼都不求,只求孩子能夠健康長大,再到他生下來,自己奶水不夠,孩子餓,她也跟著哭,她心疼啊。
    小小的人,一點一點地長大,從第一次會叫人,到會爬會走,再到慢慢長大有了自己的想法,越長大越是離他們遠。
    看著他上學,有了好工作,還有了自己的小家,他們本來以為他們會這樣看著他一輩子,再等老了,再繼續在天上看著他們。
    但怎麼也沒想到,還會白發人送黑發人,還是以這樣不光彩的方式,但再不光彩,這都是他兒子,這都是他們一手養大的兒子。
    陳嬸子心都裂成了幾片,她也偷偷地哭,在鹵蛋看不到的地方哭,他們不能當著鹵蛋的面哭,不能讓鹵蛋覺得整個天都塌下來了,他們得為他撐起這一點天。
    陳錄听到了爺爺奶奶的聲音,呆滯地轉過頭,爺爺奶奶能在他身上看到爸爸的影子,但他又何嘗不能在他們身上看到爸爸的身影。
    直到人離開,他才發現,原來爸爸的眼楮長得像爺爺,鼻子長得和奶奶很像,他們擔心他的時候的樣子,和爸爸看向他的眼神一模一樣。
    擔憂,掛念,又帶著一絲包容,鹵蛋的眼眶逐漸泛紅,他看著年邁的爺爺奶奶,看出了他們同樣哭過的眼尾,看著他們憔悴的臉龐。
    爸爸和爺爺長得很像,陳錄看著爺爺,好像看到了無法看到的,爸爸老去的模樣,他又轉頭看向奶奶,他在想如果媽媽老了,如果他們老了都還在,是不是就是像爺爺奶奶這樣。
    陳錄看著爺爺奶奶朝著他伸出手,動作輕柔,生怕嚇到他一樣,看著他們小心翼翼的樣子,陳錄難受得心都顫著疼。
    他在這一刻才意識到,好像這個世上只有他們才能真正的感同身受,才會真正的因為他們共同在乎的那個人的離開難過。
    原本憋著一股勁強迫自己不哭的陳錄,在對上一臉擔憂的爺爺奶奶的時候,眼淚逐漸糊住了視線。
    陳錄拖著步子走向他們,但是緊接著又慢慢加快腳步,最後哭著朝著他們跑來,也不再賭氣說些讓他們傷心的話,而是哭得毫無保留地撲到他們懷里,哭著喊著爺奶。
    雖然不知道這孩子在廁所里都想通了什麼,但是陳嬸子在孫子撲向她的那個剎那,真的有一瞬間混淆自己在哪,撲向自己的又是誰。
    她真的有那麼一剎那,誤以為他們還在鄉下,自己的兒子還沒長大,她也還沒老,然後兒子看到她就像個小炮仗一樣跑來,撲到她的懷里。
    直到听到孩子的哭聲,她才逐漸回神,小心翼翼地閉著眼顫抖著唇抱住了這個和她一樣,這個世上最在乎她兒子的人。
    陳錄哭著將臉埋在奶奶的懷里,不想讓別人看到他的眼淚。
    剛剛,他從陳參那知道了,他的爸爸,才不是壞人,他的爸爸,絕不是壞人,陳參是他救的,還有很多像陳參那樣的人,都被他偷偷救下。
    或許他爸爸不是一個完全的好人,但他也絕不是一個完全的壞人。
    “你爸爸,和他們不是一伙的。”
    就這麼一句話,陳錄感覺自己碎裂的世界,好像又有了重新被拼起的勇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