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白幡飄蕩。
按照青雲宗的傳統,仙逝的長老會以玄晶冰棺安置,葬于青雲宗主峰之後的英魂陵中。
一座新冢同另一座舊冢並排而立,一座則立于前任掌門之冢旁邊。
掌門全衡一席玄色長袍站在前方,聲音沉緩,清晰地回蕩在眾弟子耳邊︰
“太上長老風華,長老聶淨慈,一生為青雲宗鞠躬盡瘁。今為護佑弟子,舍身取義,此恩此德,重如北辰,功在千秋。”
“今雙星並落,寰宇同悲。”
“凡青雲弟子,當謹記長老教誨,砥礪前行,光大宗門,以慰先輩在天之靈。”
這平靜的宣告,蘊藏著宗門失去基石的沉痛與悲愴。
裴行之與虞子嘉身著親傳弟子服,緩步上前。
兩人並起劍指,指尖凝聚著精純的靈力,在石碑上一筆一劃刻下兩位長老的名字。
金石之聲落在每個人心頭,令人沉悶。
當最後一道刻字完成,兩人在碑前鄭重叩首。
眾弟子手持白花,神情肅穆,躬身行禮。
青山垂首,鐘鳴九響,萬劍齊悲。
那屬于兩位長老的本命武器,一刀一劍在劍陣中盤旋,悲鳴聲縈繞不絕,最後依依不舍地離去,飛往藏兵谷。
就在最後一聲祭鐘消弭之際。
“轟——”
一道閃電劫雷毫無預兆地劈落在藥靈峰山頂,將整座山峰映照成一片雪白。
半晌後,雷光散去,萬丈霞光噴薄而出,五彩祥雲鋪滿天際。
這是唯有那傳說中的天階極品丹藥出世,才能引動的天地異象。
文柔側目凝視著那片祥雲,哀淒的眸中浮現出一絲慰藉,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
“丹成天象,霞光送行……有此祥雲相送,師叔和師姐,應該會高興的。”
逝者已矣,但青雲宗,生生不息。
……
藥玄將異火收束,兩枚淡金色丹藥成型,丹藥上朦朧雲霧流轉。
他神態自信中帶著一抹落寞悵然,“以化神境煉成天階極品,只能說不愧是我。”
他走出煉丹房,眺望著英魂陵的方向,許久,才收回目光,來到一間房中。
床上雲既白安然躺著,呼吸細弱,胸膛完全看不出起伏,身體又干癟又黑,像一具干尸。
藥玄將太一歸真丹和渡元丹喂給他,然後在太一歸真丹的藥力清除他所受禁藥反噬的同時,再通過渡元丹將自己的修為渡化給他。
渡化修為並不算正統之術,且這是一個險之又險的過程,稍不注意,兩人都會受到嚴重損傷。
也幸好,現在雲既白昏著,完全沒有意識,不然,藥玄根本不能如此輕易施行這種方法。
兩個時辰過去,藥玄已經大汗淋灕,皺著眉臉色蒼白,他的修為已經掉到了化神初期。
他隨意吃了兩顆固元丹穩住現在的境界。
為降低雲既白之後晉升之途的影響,藥玄選擇的是保守的方法,並沒有直接將他的修為灌到化神後期。
現在雲既白身體已經恢復了正常,修為依舊是元嬰後期,等他醒來,慢慢將渡化的修為吸收,便大功告成了。
一切結束,藥玄終于松了一口氣。
他垂首看著手里的瓷瓶,里面還有一枚太一歸真丹。
正在這時,全衡來了,他看著床上恢復正常的人,欣慰道︰“成功了?”
藥玄點頭,說︰“師兄,給你。”
全衡看了一眼,微微搖頭,“給那孩子吧。”
“確定?”藥玄一挑眉,“再想要我可煉不出來了,只能等小白煉了。”
全衡輕嘆︰“弒君弒親的反噬懲罰,以那人的修為,再不救大概沒多少壽元可活了,都是些可憐孩子,給他吧。”
藥玄︰“行吧。”
……
落雪之巔。
聞梨隨著裴行之來到風華的洞府。
裴行之十分細致地擦拭著洞府內的每一處,其實洞府陳設干淨整潔,完全沒有需要整理的地方。
聞梨安靜地陪著他整理。
將風華的所有東西都收整擺放好後,裴行之將洞府封上。
然後聞梨看到他從潭水邊搬來了一塊渾圓的青石,盤腿坐在地上一點一點敲動,最後呈現出一塊墓碑的模樣。
起初聞梨還有些不明白裴行之為什麼還要雕一塊墓碑,直到她看到他將墓碑立在了瀑布旁邊。
聞梨眼一酸。
葬在英魂陵的,是青雲宗太上長老風華。
而碑立于此處,是他的師父風華。
裴行之拂去塵土,將它穩穩立在瀑布旁邊。
石頭上,干干淨淨,未刻一字。
他靠著石碑坐下,目光望著面前凝結成冰的潭水。
昔日,風華便是在此處教他修煉,傳授他劍法。
裴行之轉頭,對聞梨微笑著說︰“你知道嗎?其實來青雲宗我是不情願的,是師父他非要帶我來。”
那時的場景歷歷在目。
風華下山除一個禍亂的大妖,解決完事情就到處游山玩水,也是那麼巧,經過一個荒涼村莊的時候,踫到了那個破衣爛衫的阿無。
“嘖嘖嘖,你這小孩打哪冒出來的,隔老遠都能聞到一身毒氣。”
阿無目光空茫地看了他一眼,自顧自地往前走,不知路在何處。
這完全不在意的態度是風華自從晉升渡劫以來沒見過的,除了那幾個同為渡劫的老家伙,其他人見到他不都是恭恭敬敬地喊一聲尊者仙君的,這還是他第一次遭到人無視。
“小孩,你知道我是誰嗎?”
“……”
“青雲宗太上長老風華,風華絕代的風華。”
“……”
風華沉默良久,攔住那孩子的去路,上下打量著他,“是個啞巴?”
阿無看都沒看他一眼,繞過他繼續走。
再一次被無視,風華頓時來了興趣,慢悠悠跟在他身邊,“小可憐見的,這毒屬實麻煩了些,也不知道小玄子有沒有辦法。”
絮絮叨叨說了很久,阿無終于停了下來,忍無可忍,“你,好吵。”
風華立馬笑了︰“不是啞巴。”
阿無看著他,表情頗有些一言難盡。
風華問︰“叫什麼名字?”
“阿無。”
“阿無,”風華蹙眉,“這名字不太好,我給你改一個吧,唔……我看你一直往前走,那就叫行之吧。”
“至于姓的話,我陪你走了這麼長的路,那就叫——裴行之。”
風華一拍手,“我可真有才華。”
阿無閉了閉眼,對他這種擅自改人姓名的行為不想作任何表示。
風華盯著他,悠悠道︰“想不想做我徒弟?”
“不想。”
“嘿,放眼中州想當我風華的徒弟能繞青雲宗一百圈,你還拒絕上了。”
“那你去收他們做徒弟吧。”
風華頓時噎住。
這毒小孩說話真是氣人,完全沒有把他這麼大的渡劫大能放在眼里,不過還好他不在意。
“小孩。”風華挑眉詢問,“你這是想尋死?”
阿無︰“那你能幫我嗎?”
風華勾唇笑︰“我能讓你活。”
說著,他就一把拎著阿無的後衣領子帶上了飛劍。
“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師父。”
風華哈哈大笑︰“我輩分可高,那些弟子都得叫你一聲小師叔,高興嗎?”
“哦。”
……
回憶被落雪之巔的冷風吹散。
裴行之望著眼前的石碑,嘴唇微微顫抖著,顫聲說出一句話︰“我沒有師父了……”
“聞梨,我沒有師父了。”
他緊緊抱著她,埋首在她頸間,無聲隱忍的淚燙得她皮膚灼痛。
裴行之抓著她的衣服,聲音又沉又悶︰“我只有你了,聞梨,我……只有你了……”
就像溺水之人看見了水面最後一根浮木,他牢牢抓著不敢放手。
但是他不知道,這根木頭,其實內里所剩無幾。
聞梨咬著唇,忍著哭聲,輕輕拍著他的後背,“你還有很多的,你的師兄師姐,還有雲師兄棲遲他們,你不止有我,你還有很多很多……”
他好似沒有听到,只低聲重復著那一句話。
“我只有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