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衛的聲音剛落,暗十一的指節已悄然繃緊。
他余光掃過派出所看不見的門與閃著紅燈的古怪圓球,計算著破窗而出的角度與時機。
只需震碎那扇古怪的門,借著碎片的掩護施展輕功。
三息之內便可消失于巷陌之間。
就在暗十一足尖微微發力之際,一杯冒著熱氣的白色紙杯杯放在了他的面前。
"口渴了吧?來,喝點熱水。"
張隊——一個身材敦實、面容沉穩的中年警官。
對方遞水的動作自然得像是給老熟人倒茶。
暗十一垂眸盯著紙杯。
清澈的水面倒映出自己那陌生又熟悉的面容。
沒有下毒的甜腥。
沒有蒙汗藥的渾濁。
就是一杯普通的白水。
“多謝。”
暗十一終究沒踫那杯水。
但緊繃的手掌已然卸了七分力道。
此時的張隊毫無所覺。
他接過徐衛的電腦,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滑動、比對、查詢。
甚至嘗試了模糊匹配和更高級別的數據庫搜索。
結果,依然是一片空白。
“還真沒有啊……”
張隊低聲嘟囔了一句,目光投向端坐在椅子上的暗十一。
對方身姿挺拔,眼神沉靜,雖然穿著古怪,但那份氣度看著也絕不像是一個流浪漢。
“這位…暗先生?”
張隊拉開椅子坐下,語氣平和但帶著審視。
“我們查不到關于你的任何身份信息,能說說為什麼嗎?”
“還有,今天早上在隔壁便利店,為什麼要拿東西不付錢?”
暗十一迎上張隊的目光,坦然道︰“為果腹。”
他的回答簡潔直接,沒有一絲猶豫或羞愧,仿佛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
“初至此地,不識此間交易之法,已三日未進米水。
見掌櫃忙于他顧,便取了可裹腹之物,並留了錢幣于貨架之上。”
暗十一指了指徐衛手邊和面包等證物放在一起的兩枚銅錢。
張隊和徐衛交換了一個眼神。
這說話方式……怎麼咬文嚼字的?
“等價之物?”張隊疑惑。
他拿起那兩枚磨損嚴重、樣式古樸的銅錢,好奇道︰“你說這個?這個沒法當錢用啊。而且‘不識交易之法’是什麼意思?掃碼付款你不知道嗎?”
暗十一直接回避了掃碼付款的問題,只說道︰“若銅錢無用,在下也可以寫借據。”
張隊听完心里直犯嘀咕。
就算是個間諜,那也不可能沒有身份信息啊!
這人思維清晰,眼神鎮定,說話雖然古怪但邏輯自洽。
完全沒有精神異常者會表現出來的混亂或亢奮。
這人到底哪來的??
總不可能是從古代穿越來的吧???
暗十一敏銳地捕捉到了對方眼神中那絲疑問與審視。
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在他腦海中成型。
作為暗衛,暗十一除了保護蕭徹外,還專職刺殺與情報。
他最強的武器除了身手,還有千錘百煉的“演”。
宦官、小販、管家、甚至瘋癲的乞丐...
演誰像誰,入骨三分,直至成為那人本身。
這是他無數次在敵國、權貴眼皮底下竊取機密、甚至活下來的看家本領。
暗十一垂眸。
眼中的所有情緒都被濃密的睫毛遮住,仿佛被蒙上了一層薄霧。
再抬眼時,瞳孔就開始變得清澈、懵懂了。
甚至帶著幾分孩童般的無辜。
暗十一放在膝頭的手,原本微繃著,此刻卻順勢微微蜷縮了起來。
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摳著膝蓋上的褲縫,透出了一種未經世事的局促與不安。
整個人的氣場瞬間不著痕跡的變了——
暗十一微微縮了縮肩膀,眼神有些質樸地看向張隊。
聲音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透著點警惕和害怕︰
“差爺……”
他小心翼翼地開口,決定坦白自己的身份。
“在下…不是壞人……在下,其實是從山里來的……”
張隊聞言一愣。
“山里?”
張隊皺眉︰“哪個山?具體什麼地方?叫什麼名字?”
暗十一努力回憶著,帶著一種很多年沒提過的不確定感。
“叫…叫太原山。”
他說了一個大周時期最出名的大山。
千年的時光,那座山應該還在。
“我听家中長輩提過,舊時,戰亂時期...死者眾多。
先祖率幾十名鄉親避禍入山,再未踏出塵世……”
他描述著深山的環境。
那些參天的古木、陡峭的岩壁、隱秘的溪流。
甚至山中特有的草藥和野獸習性都說的非常熟稔。
所有的細節無比真實生動。
因為暗十一不是完全在編造。
他只是將自己幼年接受殘酷訓練的那個暗衛秘密基地,巧妙地“嫁接”成了他口中的“避世之地”。
那些艱苦的生存訓練、對山林環境的了如指掌,此刻都成了他“身份最有力的佐證。
“山中謀生不易,通婚漸絕,人丁逐步凋零,時至今日,只我一人存活。”
暗十一說著,聲音低了下去。
他的眼神帶著濃重的悲傷和孤獨,眼圈微微泛紅。
這情緒真實無比——
因為他想起了那些倒在血泊中的兄弟。
想起了蕭徹。
想起了自己再也回不去的時代。
暗十一繼續演著︰“養兒不易,爹娘只我一子。”
“一年前他們相繼因病去世後,我就想出來看看……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抬起頭,眼中噙著一抹淚光,帶著一種走投無路的茫然和對未知世界的巨大恐懼望著張隊。
“我翻過重重山嶺才艱難走出,怎料世事變遷,變化如此之大。”
“樓閣入雲,人語難辨……”
“我……我實在不知,如今的世道已不用銅幣……”
暗十一的敘述半真半假。
避世的緣由(躲避戰亂)、地點(深山)、生活狀態(與世隔絕)、現狀(孤身一人、生活艱難)。
這些全部都是基于他真實經歷和感受的改編。
最關鍵的是,他此刻的身體語言、微表情、眼神、語氣,都完美地契合了一個長期與世隔絕、突然闖入陌生文明而手足無措的“野人”形象。
那種真實的局促、對現代事物的無知、以及失去親人和家園的悲傷,被他表現得淋灕盡致。
他利用自身的情緒和一些本能的小動作,引導著張隊的思維,讓他朝著“深山後代”的方向腦補。
張隊緊盯著面前的暗十一,卻沒有從他臉上找到一絲偽裝的痕跡。
那雙眼楮里的情緒,以及描述山林細節時的自然流暢,全都真實無比。
他甚至下意識地代入、腦補。
如果真是祖輩為避戰亂躲進深山幾百年,確實可能完全沒有戶籍信息,甚至對現代社會一無所知。
否則怎麼解釋現在這種情況?
張隊追問,“你說你祖上躲戰亂進去……還記得是什麼時候的事嗎?”
暗十一臉上露出努力回憶的困惑表情。
“小時候倒是听阿爹提過…好像是…大…大什麼朝…末年?…可能幾百年了吧?”
他巧妙地用幼時不記事的細節模糊了具體朝代,以及用“好幾百年”這種籠統的說法。
加上他臉上實在想不起來的焦躁,安全的避開了無法精準回答具體年份的陷阱。
張隊和徐衛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和一絲了然。
深山老林里與世隔絕幾百年?
這听起來像天方夜譚。
但結合眼前這人的行為言辭、以及查無此人的詭異情況。
似乎又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徐衛甚至低聲嘟囔了一句。
“我去…現在居然還真有這種桃花源記里的人?”
一旁的王店長更是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微張。
怪不得這人拿東西會留兩個銅板。
他看著暗十一那副“不諳世事”的模樣,想著一個深山老林出來的孩子,哪里會懂什麼掃碼付錢?
現在看來,這都是一場誤會啊!
想到這,王店長直接開口插話了。
“張隊,徐警官,我這筆錄也做完了,店里就我一個人,我得趕緊回去了。
至于這事兒……”
他看了一眼暗十一,又看看那兩枚銅錢,最終擺擺手。
“嗨,就倆面包一瓶水的事兒。
我看這位…嗯…小哥,也不是存心要偷,我就不追究了,要不這事就算了?”
王店長的話給了張隊一個台階。
面對一個“查無此人”且事主明確表示不追究的“嫌疑人”。
尤其是這個“嫌疑人”的身份背景又如此離奇。
為了幾塊錢的東西,繼續扣著對方確實意義不大。
張隊點了點頭,那點職業性的疑慮被暗十一堪稱封神級別的表演給打消了。
他點了點頭︰“行,既然王店長選擇不追究,我們就以批評教育為主。”
說完,張隊轉向暗十一,語氣嚴肅了幾分。
“暗十一先生,你的行為屬于偷竊,無論價值多少,都是違法的。
念在你是初犯,金額又小,且事主諒解,這次我們就不予處罰了。”
他話鋒一轉,提出了關鍵問題。
“但是,你沒有戶籍信息也沒有任何身份證明,所以無法辦理身份證件。”
張隊耐心的解釋著。
“按照規定,像你這種情況,我們會聯系救助站,由他們為你提供暫時的食宿。”
“同時救助站那邊會繼續幫你查找你所說的太原山,核實無誤後會把你安全地遣返回你口中大山附近的城鎮進行戶籍登記,協助你安頓下來。”
“你看怎麼樣?”
“遣返?”
暗十一捕捉到了這個詞,眼神微動。
他所謂的“家鄉”早已是千年塵土,如何遣返?
而且救助站還要繼續核實調查??
如何核實?
調查到什麼程度?
看來對方口中的救助站也非安全之地!
暗十一沉默了一瞬,抬眼直視張隊。
“在下能否選擇……不去?”
張隊愣了一下,隨即點頭。
“救助站是自願性質的,如果你不願意去,我們不會強制。但是我還是建議你去救助站...”
張隊繼續勸說暗十一。
“我想先看看這繁華世界,救助站……過幾日再去可否?”
暗十一打著太極。
張隊見狀,便加重了語氣教育道︰“你必須保證離開後遵紀守法,不能再做任何違法的事情!
同時,如果你改變主意或者需要幫助的話,隨時可以來派出所聯系我們,像你這種情況,還是去救助站比較好。”
“在下明白。”暗十一站起身。
“多謝官爺提點,也多謝掌櫃不計較。”
他行了一個極其自然、卻又與現代社會格格不入的抱拳禮。
張隊和徐衛看著他那流暢自然的古禮,又是一陣嘖嘖稱奇。
張隊揮揮手︰“行了,簽個字,按個手印,你就可以走了。”
暗十一剛走出派出所大門,身後就傳來腳步聲。
“哎,小哥!等等!”
王店長追了出來,手里攥著那兩枚銅錢。
暗十一停下腳步,轉過身。
王店長把銅錢塞到他手里,臉上帶著點無奈的笑意。
“喏,你的錢,拿回去吧。這玩意兒放我這兒真沒用。”
暗十一看著掌心的銅錢,有些感慨。
王店長此時看著他那張在陽光下更顯俊美無儔、卻帶著風霜和迷茫的臉,又想起他在筆錄里說的“三日未進米水”,心里不由嘆了口氣。
“跟我來。”
王店長拍了拍暗十一的肩膀,轉身往便利店走。
暗十一遲疑了一下,跟了上去。
回到店里,王店長徑直走到收銀台後面,拿出一個干淨的塑料袋。
他把之前徐衛還給他的那兩個面包和那瓶水裝了進去,又順手從貨架上拿了一根火腿腸塞進去。
“拿著。”
他把袋子遞給站在門口的暗十一。
暗十一沒有立刻接。
“拿著吧!”王店長不由分說地把袋子塞進他手里。
“算我請你的。誰還沒個難處的時候?看你也不容易。”
王店長指了指袋子,“趕緊吃吧,別餓壞了。那邊有座位。”
暗十一低頭看著手中的食物,心中泛起一絲感動。
在大周只有世家才能吃飽飯。
沒人會無緣無故的將食物給陌生人。
他沉默片刻,最終雙手接過袋子,鄭重其事地行了一禮︰“多謝。”
“哎哎,不用這麼客氣!”
王店長被他這麼正式弄得有點不好意思,連連擺手道︰“快去吃吧。”
暗十一點點頭,走到便利店靠窗的簡易用餐區坐下。
他好奇地研究了一下塑料包裝袋。
動作生疏的撕開包裝後,珍惜的吃了起來。
清晨的陽光斜斜切進便利店,在亮白的地磚上投下貨架的影子。
用餐區只有暗十一一個人。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咀嚼時下頜線繃得很直,像在做一件極鄭重的事,另一只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上。
王店長感覺自己仿若看到了一個行走江湖的俠客誤入了世間。
對方身上透著股與“小偷”身份完全不符的正氣。
王店長一邊整理著貨架,眼角的余光一邊往暗十一那邊飄。
他心道這年輕人長得是真扎眼,眉骨高,鼻梁挺。
尤其那雙眼楮,黑沉沉的。
看人時總有股說不出的勁兒。
帶著點不屬于塵世的清冽。
這時,一個約莫七八歲、手里舉著根彩色雪糕的小男孩,一屁股坐在了暗十一旁邊的空椅上。
兩條小短腿還夠不著地,晃悠著。
小男孩舔著雪糕,圓溜溜的大眼楮好奇地打量著暗十一一身格格不入的古裝和束起的長發。
突然,他奶聲奶氣地開口。
說出的話卻讓暗十一渾身一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