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牧的中軍大帳內,隨著伍雲召的一聲“一言為定”,一場關乎天下歸屬的賭約,就此塵埃落定。
帳內是重新燃起的希望與躁動。
而在那江都運河之上,奢華的龍舟之內,氣氛卻截然相反。
這里沒有金戈鐵馬的肅殺,只有揮之不去的陰沉與壓抑。
絲竹之聲早已停歇,宮女內侍們被遠遠地屏退,偌大的船艙頂層,只剩下三道身影。
大隋天子,楊廣。
母儀天下的,蕭皇後。
以及大隋的擎天玉柱,靠山王,楊林。
楊廣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他手中那只名貴的琉璃酒杯,被他捏得咯咯作響,仿佛隨時都會碎裂。
“皇叔,皇後,你們說。”
他幽幽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朕派往幽遼兩州的探子,前後不下七八批,為何沒有一個能傳回消息?”
“為何,他們一入幽遼地界,便如泥牛入海,杳無音信?”
這個問題,他是在問楊林和蕭後,但更像是在問自己。
那雙曾經睥睨天下的眸子里,此刻竟流露出一絲恐懼。
“秦牧……”
“朕這頭親手養大的猛虎,恐怕……已經徹底失控了!”
楊林聞言,眉頭緊鎖,下意識地想要反駁,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四明山一戰,秦牧麾下鎮北軍的戰力,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根本不是大隋的士卒可比的,那就是秦牧的鐵軍!
反倒是蕭皇後,表現得異常平靜,她伸出保養得宜的玉手,輕輕覆在楊廣的手背上。
“陛下。”
她的聲音輕柔,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冷靜。
“既然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又何必再為此煩憂?”
“事已至此,當有現在的思想準備。”
“就像陛下您之前說的,最壞的結果,無非是日後的皇帝,其血脈之中,流淌著我楊家的血,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楊廣身軀一震,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最終化為一聲長長的,滿是無力的嘆息。
是啊,最好的結果。
多麼諷刺。
他想起了他那兩位已經成年,卻依舊不成器的皇子,心中只剩下一片冰涼。
“連朕都快壓制不住他了,更何況那兩個廢物?”
一旁的楊林听得雲里霧里,終于忍不住開口了。
“陛下,皇後,你們這……說的是什麼跟什麼?”
“老臣怎麼一句也听不明白了?”
蕭皇後轉過頭,看向這位為大隋操勞一生的皇叔,眼中閃過一絲憐憫。
她輕聲道︰“皇叔,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瞞著您的了。”
“陛下之所以會將南陽嫁給秦牧,您以為,真的只是單純的賞識與籠絡嗎?”
楊林一愣。
蕭皇後繼續道︰“那兩個皇兒,您也看到了,實在是不成器,爛泥扶不上牆。”
“陛下連年征戰,早已看透了人心,他知道,自己百年之後,那兩個孩子根本鎮不住秦牧這條真龍。”
“所以,陛下才想出了這個法子。”
“將南陽嫁給秦牧,讓他們盡快誕下子嗣。”
“如此一來……”
蕭皇後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一字一句,卻如驚雷般在楊林耳邊炸響。
“就算日後秦牧真的反了,登基為帝,那太子之位,也必然是流著我楊家血脈的孩兒!”
“這江山,繞了一圈,還是回到了我楊家的手中!”
“什麼?!”
楊林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滿臉的不可思議。
“這……這怎麼可能?!”
“老臣看秦牧那孩子,重情重義,不像是那種狼子野心之輩啊!”
“他絕不會造反!”
“他不會?”
楊廣冷笑一聲,語氣中充滿了譏誚。
“皇叔,你太小看人心了!”
“秦牧或許還念著你我二人的賞識之情,還顧及著南陽和玉兒那層關系,不願主動撕破臉皮。”
“但他麾下那些驕兵悍將呢?”
“冉閔、李存孝、尉遲恭……哪一個不是野心勃勃之輩?他們會甘心屈居人下?他們會日日夜夜在秦牧耳邊攛掇!”
楊廣越說越氣,猛地一拍桌子。
“宴會上的事,皇叔你也看清楚了!”
“他秦牧為了一個李元霸,就敢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威脅李淵!”
“張口就是一萬匹上等戰馬,三十萬擔糧草!”
“這是臣子該有的樣子嗎?!”
“他這不是在敲詐李淵,他是在敲山震虎,是在告訴朕,他秦牧,有掀桌子的本錢!”
楊廣喘著粗氣,眼中滿是悔恨。
“朕當初就不該听信讒言,把他扔到幽州去!”
“朕本想讓他去幽州,與那羅藝老匹夫相互制衡,讓這兩頭猛虎在籠子里斗個你死我活!”
“誰曾想!羅藝那個老匹夫,竟然直接把自己的親兒子羅成都送進了秦牧軍中!”
“照這個情形看,那燕雲十八騎,恐怕也早就成了他秦牧的囊中之物!”
“整個幽遼,現在就是鐵板一塊!針插不進,水潑不進!”
楊林頹然坐下,一張老臉瞬間蒼白了許多。
他想了一輩子,也想不明白,事情怎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一夜無話。
龍舟之上,人心惶惶。
翌日。
天色微亮,秦牧便已一身戎裝,來到了龍舟之上。
他踏上甲板,身後並未跟隨任何將領,獨自一人,淵𦨴岳峙。
楊廣早已等候多時,他換上了一副和煦的笑容,仿佛昨夜的憂慮與憤怒從未發生過。
秦牧走到楊廣面前,抱拳躬身。
“陛下。”
“幽遼兩州事務繁多,臣掛心不已,恐不能再隨陛下前往揚州,特來向陛下請辭。”
他的聲音平靜,不卑不亢。
楊廣臉上立刻流露出“惋惜”之色,他上前一步,親手扶起秦牧。
“哎呀!秦愛卿何必如此多禮!”
“朕本還想著,到了揚州,與愛卿共賞瓊花,再對你進行封賞,以彰你護國之功呢!”
“既然愛卿急著回去,朕也不好強留。”
楊廣頓了頓,似乎是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朗聲道。
“也罷!”
“既然如此,那朕便在此處,將賞賜一並給了你!”
他目光掃過四周的內侍與禁衛,聲音傳遍了整艘龍舟。
“傳朕旨意!”
“鎮北王秦牧,護國有功,勞苦功高,特賜!”
“從此以後,可見皇不拜!”
“持劍上殿!”
此言一出,滿船皆驚!
可見皇不拜,持劍上殿!
這已是人臣之極!
是無上的榮耀,更是無上的權力!
然而,秦牧的臉上,卻依舊古井無波。
他只是再度抱拳,微微躬身。
“謝陛下隆恩。”
說完,他便直起身子,轉身離去。
沒有絲毫的留戀,沒有半點的遲疑。
楊廣臉上的笑容,緩緩僵住。
他看著秦牧那挺拔如槍的背影,一步一步,走下龍舟,匯入那早已集結完畢,如鋼鐵洪流般的鎮北軍之中。
隨著秦牧翻身上馬,一聲令下。
“回師!”
“轟隆隆——!”
三萬多大軍,開始緩緩開拔,那震天的馬蹄聲與整齊的腳步聲,仿佛一柄重錘,狠狠地敲擊在每個人的心上。
楊廣站在船頭,江風吹得他龍袍獵獵作響。
他知道。
從今天起。
這頭猛虎,是真的……出籠了。
再也不受任何束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