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崖收回望向人群的目光,垂眸拂過膝上紫笛“望潮”,指尖在微涼的笛身上輕輕一按,帷帽下的唇角似是微揚,又似是無聲輕嘆。這江湖,不太平啊。
一曲畢,沈青崖收回目光,指尖在微涼的竹笛上輕輕摩挲,眯了眯眼,不再看去。
她放下茶碗,拿起“望潮”,站起身。
“走吧。”對林嘯說道。
林嘯早已被“姑姑”那番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言論佩服得五體投地。在白沙村時他只知姑姑武功高強,罵人是順帶的,此刻方覺罵人才是主要的,打架才是順帶的。
他心下重重點頭,他要好好學學了,一定要學到精髓!
听得沈青崖喚走,他響亮地“誒”了一聲,連忙抓起那根棗木棍,挺起胸膛跟上,只覺得與有榮焉。
“二位恩人留步!”
那唱曲的老丈卻急忙拉著孫女追了上來,對著沈青崖便要下拜,“小老兒多謝恩人援手之恩,若非恩人,小女今日……”
他聲音哽咽,隨即問道︰“敢問恩人尊姓大名?小老兒回去必立長生牌位,日夜為恩人祈福!”
未等沈青崖開口,林嘯胸中豪氣翻涌,搶先一步,差點脫口而出︰“我們乃……”
話到嘴邊,又猛然記起姑姑再三叮囑的“低調”,硬生生剎住。
他畫風急轉,清了清嗓子,努力擺出沉穩架勢,朗聲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林憨憨是也!這位是我姑姑,一名……一名……”
想了半天沒想出來,總覺哪個稱呼都配不上他姑姑。
“釣魚的。”沈青崖平靜的接上話。
“釣魚的?”
茶棚內眾人聞言皆是一愣,隨即面面相覷,臉上表情古怪,這年頭,釣魚的都這麼厲害了。
老丈也愣了一下,隨即從善如流,連忙改口,對著沈青崖又是深深一揖︰“小老兒多謝林大俠,多謝這位……釣……釣客女俠!”
沈青崖帷帽微動,最終只對那老丈微微頷首。
隨即走向那棵歪脖子樹,輕輕拍了拍灰影的脖頸。
灰影這才懶洋洋地睜開眼皮,打了個響鼻,慢吞吞地站了起來,還用大頭拱了一下走過來幫忙的林嘯,惹得少年一個趔趄。
“這馬爺……”林嘯嘟囔一句,卻見沈青崖已經翻身上馬,趴在馬背上癱著睡了。
兩人一馬,一前一後,離開了這片短暫的喧囂,重新踏入被日光曬得發白的官道。
官道盡頭,水汽漸豐,混著魚腥與貨箱桐油的氣味撲面而來。遠處帆檣如林,人聲鼎沸,明州港的輪廓在初夏的日光下蒸騰出喧囂的煙火氣。
林嘯牽著灰影,好奇地東張西望,只見碼頭力夫赤著上身,喊著號子,將一箱箱貨物從艨艟巨艦上扛下;販夫走卒穿梭叫賣,夾雜著天南地北的口音,端的是一個活色生香的繁華世界。
他胸中豪氣頓生,只覺這江湖雖不太平,卻也熱鬧得緊。
唯有沈青崖,依舊軟塌塌地趴在灰影背上,帷帽下的眼眸半闔,對這片繁華盛景視若無睹。
他們找了個客棧歇腳,第二日,林嘯就自告奮勇去“賺錢”。
沈青崖只想尋個清靜角落,繼續她那未竟的“釣魚”大業,煮著清茶,節省體力。
她指尖無意識地在“望潮”冰涼的笛身上摩挲,體內因臨近月圓而隱隱躁動的寒毒,與這濕熱的天氣交織,讓她愈發懶怠。
林嘯則發揮他的“賺錢”絕活。
他提著那根飽經風霜的棗木棍,尋了處人潮稍緩的地界,抱拳環顧,學著走江湖的模樣朗聲道︰“諸位父老,小子初到貴寶地,練幾手粗淺把式,博諸位一笑,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說罷,他吐氣開聲,舞動棗木棍。
他無甚精妙招式,全憑一股天生的悍勇蠻力,棍風呼嘯,倒也虎虎生威,加之面容稚嫩,神情憨直,不多時便引得不少路人駐足,銅錢 里啪啦落入場中。
林嘯正舞得興起,忽听一聲陰陽怪氣的冷笑破空傳來︰
“ !哪來的野小子,不懂規矩?在這明州碼頭擺攤賣藝,問過我們漕幫的兄弟們沒有?”
人群豁然分開,幾個露出精壯胸膛的漢子踱步而來,為首一人膚色粗黃,眼神狠戾,目光如鉤子般在林嘯和地上那寥寥銅錢上掃過。
林嘯想起沈氏家規,學著姑姑動口不動手的“優良傳統”,他把棍子往地上一跺,譏笑道︰“君子動口,不動手。怎麼,看我這兒生意好,眼紅了?想收保護費就直說,別拿規矩當幌子,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那粗黃臉漢子被他嗆得臉色發黑,獰聲道︰““小兔崽子,牙尖嘴利!等老子捶爛你滿嘴牙,看你還拿什麼耍貧!”
說罷他猛地一揮手,身後一個魁梧打手便惡狠狠地撲上前來,右手呈爪狀,帶著一股惡風直取林嘯咽喉,招式狠毒,顯然是要讓他當場閉過氣去。
林嘯沒料到對方如此不按套路出牌,下手這般陰毒,想要後退,腳跟卻絆在碼頭的纜繩上,身形一個趔趄,竟直朝著那奪命的指爪迎了上去。
便在此時,一枚小石子不知從何處疾射而來,快得只留下一道灰影,“啪”一聲正中那漢子手腕穴道。
那漢子只覺半條手臂瞬間酸麻難當,慘哼一聲,抓出的手掌軟軟垂下,攻勢頓消。
眾人愕然,循著石子來處望去。
只見不遠處拴馬樁旁,那個一直趴著打盹的灰衣帷帽人,不知何時已坐起身,正慢條斯理地收拾著身旁的漁具,頭也不抬,只懶洋洋地抱怨了一句︰
“吵什麼?驚了我的魚,你們賠得起麼?”
粗黃臉心頭一凜,目光如電般射向那發聲的“釣魚佬”。
只見對方帷帽低垂,灰衣素樸,周身透著一股與這喧囂碼頭格格不入的疏離與憊懶,方才那精準無比的一擊,竟似信手拈來。
粗黃臉強壓驚疑,色厲內荏地喝道︰“哪條道上的朋友?報上名來!漕幫行事,休要多管閑事!”
他混跡碼頭多年,眼力不缺,心知這等隔空打穴的功夫,絕非尋常武師所能為。
沈青崖卻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依舊慢吞吞地整理著魚線,仿佛那魚線比漕幫眾漢子的性命還要緊上三分。
她只是對著林嘯的方向,淡淡丟出一句︰“力氣不是用來逞凶斗狠的。教了你多少次,打人,要打疼處,罵人……要罵到對方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