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今天,很好”像一顆被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漾開圈圈漣漪,卻在觸及岸邊前,悄無聲息地沉沒了。沈恪依舊是那個沈恪,接下來的幾天,他忙于一個跨國並購案,早出晚歸,我們甚至連照面都打得很少。
那短暫的、近乎溫和的沈恪,仿佛只是高壓焦慮下,我臆想出的海市蜃樓。
畫室成了我唯一的避難所。我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創作,開始嘗試將那些抽象的、壓抑的情緒,轉化為更具象、更有故事性的畫面。我畫被藤蔓纏繞的玻璃花房,畫在深海下掙扎呼吸的光,筆觸不再僅僅是宣泄,多了幾分笨拙的探索。
這天下午,我正對著一幅剛鋪完大色的畫稿發呆,門鈴響了。
不是沈恪,他有指紋。也不是預約過的任何人。
透過貓眼,我看到一個完全意料之外的身影——王建國,我的父親。他穿著一件半舊的夾克,頭發梳得勉強整齊,手里拎著一個看起來有些分量的、土氣的紅色塑料袋,局促地站在門外,眼神躲閃。
我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下意識地後退一步,背脊抵住冰冷的牆壁。他來干什麼?他怎麼找到這里的?無數的疑問和瞬間復甦的恐懼攫住了我。
門鈴又響了一次,帶著一種不依不饒的固執。
深吸一口氣,我猛地拉開門。冷空氣灌入,我和門外的王建國,隔著門檻,無聲地對峙。
他看起來老了很多,鬢角白了,臉上是被生活磋磨出的溝壑。看到我,他渾濁的眼楮亮了一下,隨即又迅速黯淡下去,嘴唇囁嚅了幾下,沒發出聲音。
“你怎麼來了?”我的聲音干澀發緊,帶著自己都沒預料到的冷硬。
“媛……媛媛,”他終于擠出聲音,帶著濃重的小心翼翼,“我……我打听到你住這兒……你奶奶,她腌了點你愛吃的醬菜,非讓我給你送來……”
他舉起那個紅色的塑料袋,里面是幾個密封的玻璃罐。
我看著那幾罐醬菜,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奶奶……那是這個家里,唯一還記掛著我口味的人。
“放著吧。”我側開身,示意他放在玄關的置物台上,沒有讓他進來的意思。
王建國愣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受傷,但還是順從地走進來,彎腰,小心翼翼地將塑料袋放在光潔的台面上,動作輕得像怕踫碎了什麼。
他直起身,目光快速地、貪婪地在我臉上掃過,又局促地環顧了一下這間與他生活格格不入的豪華公寓,眼神里是掩飾不住的震驚和……一絲卑微。
“你……你過得挺好……”他喃喃道,聲音干啞。
我沒有接話。空氣凝固得讓人窒息。
他搓了搓手,像是下定了很大決心,抬起頭看我,眼神里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神色︰“媛媛……爸……爸知道以前……混賬……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媽……”
他的話像一根針,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努力維持的平靜。那些被刻意塵封的、關于毆打、咒罵、酒精和恐懼的記憶碎片,瞬間翻涌上來。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我打斷他,聲音抑制不住地發顫,“東西送到了,你走吧。”
我指向門口,逐客的意思明確。
王建國的肩膀垮了下去,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褪盡了。他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
他轉身,步履有些蹣跚地走向門口。
就在他手握上門把的瞬間,身後傳來電子鎖輕微的“嘀”聲。門從外面被推開。
沈恪走了進來。
他似乎剛從某個正式場合回來,穿著一身挺括的深色西裝,外面罩著黑色羊絨大衣,周身還帶著室外的清冷氣息。他看到玄關處的王建國,腳步頓住,深邃的目光掃過對方那身與環境格格不入的衣著,又落在我明顯蒼白緊繃的臉上。
王建國顯然被沈恪的氣場震懾住了,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沈恪的目光在我和王建國之間逡巡片刻,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極輕微地蹙了下眉。
他沒有質問,沒有驅趕,甚至沒有流露出任何驚訝或厭惡。他只是平靜地脫下大衣,掛在一旁的衣架上,然後看向王建國,語氣是那種慣有的、听不出情緒的平穩︰
“伯父,要走了?”
王建國猛地回過神,慌亂地點頭︰“啊,是,是,這就走,這就走……”
沈恪微微頷首︰“司機在樓下,讓他送您。”
“不用不用!”王建國連連擺手,幾乎是逃也似的拉開門,踉蹌著沖了出去。
門再次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玄關處,只剩下我和沈恪,以及那袋突兀的紅色塑料袋。
我靠著牆壁,渾身發冷,手指緊緊摳著身後的牆紙,努力不讓自己滑下去。最難堪的,最不想被他看見的過去,就這樣赤裸裸地攤開在他面前。
他會怎麼想?覺得我果然來自一個不堪的家庭?覺得我身上永遠洗不掉那股底層的氣息?
沈恪沒有立刻說話。他走到玄關台邊,目光落在那袋醬菜上,停留了幾秒。
然後,他轉過身,看向我。
我以為會看到鄙夷,或者至少是探究。
但沒有。
他的眼神很靜,深得像夜海,里面沒有我想象中的任何情緒,只有一種純粹的、專注的凝視。
他朝我走過來,一步,兩步。
我沒有躲閃,只是僵硬地看著他。
他在我面前站定,距離近得我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清冽的須後水味道,混合著一絲室外帶來的冷冽空氣。
他沒有問我怎麼了,沒有安慰,也沒有評價我的父親。
他只是抬起手,這一次,不再是轉瞬即逝的觸踫。
溫熱干燥的掌心,輕輕覆上了我緊緊摳著牆壁的、冰涼的手背。
一股強大的、穩定的暖意,瞬間從手背的皮膚滲透進來,順著血液,蠻橫地驅散著我四肢百骸的冰冷和顫抖。
我的呼吸一滯,抬眼,撞進他深不見底的眸子里。
“站不穩的時候,”他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能撫平一切褶皺的力量,清晰地響在寂靜的玄關,“可以抓住我。”
那一刻,世界仿佛靜止。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掌心滾燙的溫度,和他話語里不容置疑的支撐。
我看著他那雙映著頂燈光暈、卻比星空更深邃的眼楮,感覺到心底某塊堅硬的、冰封了許久的角落,在他這句話里,轟然碎裂,融化成一灘無處遁形的春水。
完了。
我清楚地意識到。
某些一直小心翼翼維持的界限,
在這一刻,
徹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