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對瀛洲的怒火與野心,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東巡隊伍中激起了層層暗涌。命令一道道下達,徐福及其核心黨羽被單獨提出,嚴刑拷問,有關東海、舟船的資料被加緊搜集,整個隊伍的氣氛似乎都帶上了一絲躁動和征伐前的肅殺。
贏昊對此樂見其成。能提前千把年給東邊那個島國找點不痛快,還能給大秦創收,順便把徐福徹底釘死在恥辱柱上,簡直是一石三鳥,他心情頗佳。
這日午後,隊伍在一處風景秀麗的河畔高地休整。贏昊正蹲在地上,用樹枝比比劃劃,試圖跟黑石解釋什麼叫“摩擦力”和“輪軸省力原理”(因為他看到郎衛們推陷住的車輪很費力),雖然黑石依舊面無表情,但眼神里似乎有那麼一絲絲的……困惑與好奇?
這時,一名李斯府上的僕役悄然走來,恭敬道︰“昊公子,丞相有請,于前方小亭一敘。”
贏昊一愣。李斯?他找我干嘛?私下談話?
他內心OS︰“來了來了,大佬的試探來了。李斯這老狐狸,精得跟猴似的,肯定對我這套‘天人感應’的說辭懷疑得緊。私下找我,是想套話?還是想摸清我的底細和目的?”
他看了一眼黑石。黑石微微點頭,示意會跟隨護衛。
“有勞帶路。”贏昊拍拍手上的土,跟著僕役向不遠處河畔的一個小涼亭走去。
亭中,李斯正負手而立,看著眼前奔流的河水,似乎在看風景,又似乎在沉思。他今日未著正式朝服,只穿了一身深色常服,少了幾分朝堂上的威儀,多了幾分文士的儒雅,但那雙深邃的眼楮里,依舊閃爍著屬于頂級政治家的精明與算計。
“晚輩贏昊,見過丞相。”贏昊走進亭中,依禮問候。
李斯轉過身,臉上露出一抹溫和的笑容︰“昊公子不必多禮。今日天氣晴好,偶得閑暇,見此處風景不錯,便想起公子,特邀公子過來一同觀賞,閑談幾句,不會打擾公子休息吧?”
“丞相言重了,能得丞相相邀,是晚輩的榮幸。”贏昊嘴上客氣著,心里吐槽︰“信你才怪,你個老狐狸能有閑心找我賞風景?肯定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兩人各懷心思,在亭中的石凳上坐下。黑石則如同隱形人般,按劍立于亭外不遠處,既能護衛,又听不清亭內具體的低語。
閑扯了幾句天氣和沿途風物後,李斯果然將話題引向了正軌。他捋著胡須,看似隨意地問道︰“昊公子日前于御前所言所行,著實令人驚嘆。那天人感應之說,玄妙非常。不知公子于那神游太虛之際,除了丹藥之害、瀛洲之地形物產外,可還曾……窺得些許其他?譬如,關乎治國安邦之策?老夫愚鈍,執政多年,常感力有不逮,若天機有所啟示,還望公子不吝賜教啊。”
他語氣謙遜,姿態放得很低,但問題卻極其尖銳和敏感!直接問“治國良方”,這簡直是在試探贏昊的野心和對朝政的看法!
贏昊心中警鈴大作。這老狐狸,果然沒安好心!這是要挖坑給我跳啊!我要是真敢大談特談什麼治國方略,豈不是顯得我早有準備,心懷叵測?或者被他抓住什麼話柄?
他立刻露出一副惶恐和茫然的表情,連連擺手︰“丞相折煞晚輩了!晚輩年幼無知,豈敢妄談治國大道?那神游之事,支離破碎,大多荒誕不經,能記得丹藥、瀛洲之事已是僥幸,且多是些具體而微之物,哪能窺得此等經天緯地之策?丞相乃國之柱石,深得父皇信重,您的治國之才,方是經世致用之大智慧,晚輩萬萬不敢置喙。”
他先把高帽子給李斯戴回去,把自己摘干淨,強調自己看到的都是“具體而微”的東西,不懂什麼大道理。
李斯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似乎對贏昊的“識趣”還算滿意,但依舊不放棄,追問道︰“公子過謙了。便是具體而微之物,有時亦能見微知著,啟發宏論。公子不妨說說,或許于老夫,亦能有所裨益呢?”他這是不得到點信息不罷休。
贏昊知道完全不說點干貨是過不了關的。他心思電轉,決定避重就輕,不談那些敏感的權術、律法核心,而是拋出兩個既能展現價值、又相對安全、還能造福社會的“技術流”建議。
他臉上露出“努力回憶”的神情,然後不太確定地說道︰“若說具體之物……晚輩似乎……隱約見到兩種利于民生國用之物的模糊景象,也不知是否有用……”
“哦?是何物?公子快快講來!”李斯適時表現出興趣。
“其一,乃一種名為‘紙’之物。”贏昊開始描述,“此物非帛非簡,輕薄如羽,潔白如雪,價格卻應極為低廉,可大量制造。書寫其上,筆墨流暢,清晰易讀,且極易攜帶與保存。若能量產,或可替代部分竹簡木牘,使文書傳遞、典籍抄錄、學子習字更為便捷,成本大降,或能……推動文教普及?”
他小心翼翼地拋出“紙”的概念,並將其好處與“文教”聯系起來,這符合李斯法家重實用卻也注重教化的理念。
李斯听得目光微凝。作為每天要處理海量竹簡文書的丞相,他太清楚笨重竹簡的不便了!若有此等神物……其意義非同小可!但他城府極深,並未立刻表態,只是沉吟道︰“輕薄如羽,價廉易得……若真能如此,確是一大利器。公子可知其制法?”
贏昊心中暗笑,就知道你會感興趣。他故作苦惱地搖頭︰“景象太過模糊,只知其似乎以樹皮、破布、漁網等廢棄之物,經搗漿、晾曬等步驟制成……具體工藝,晚輩實在記不清了。”他留下鉤子,表明我知道方向,但具體需要人去研究。
李斯默默記下“樹皮、破布、漁網、搗漿、晾曬”這幾個關鍵詞,心中已是波瀾起伏,面上卻依舊平靜︰“無妨,有此方向,已屬難得。那第二物呢?”
贏昊繼續說道︰“第二物,關乎道路。晚輩見到一種……異常堅實平整之道路,色黑,名曰‘瀝青路’或‘水泥路’(他故意混用),其路不懼雨雪,車馬行于其上,平穩迅捷,損耗極低。若能將我大秦之馳道,乃至各郡縣之官道,逐步以此等材料加固鋪就,則軍隊調遣、物資運輸、商旅往來之效率,必將大增!所謂‘要想富,先修路’,道路通暢,則貨物流轉加速,賦稅增收,百姓生計亦能更加便利,此非富民強國之基乎?”
“要想富,先修路?”李斯重復了一遍這淺顯卻直指核心的俗語,眼中精光閃爍。作為主導車同軌、修建馳道的丞相,他太清楚交通對于帝國統治和經濟發展的重要性了!若真有那種不懼風雨、平整如鏡的神奇道路……那帶來的效益將是驚人的!
贏昊看著李斯明顯心動的樣子,覺得火候差不多了,最後看似無意地補充了一句,不明顯的暗示道︰“此二物,一者利于文教傳播,一者利于貨殖流通。然晚輩覺得,世間萬物皆在流變,技術器物如此,或許……律法制度亦需因時因地制宜,不斷調整完善,方能如同這堅實道路與便捷紙張一般,更好地服務父皇之江山社稷吧?當然,此乃晚輩一點愚見,讓丞相見笑了。”
他輕飄飄地把“律法亦需與時俱進”的概念拋了出來,卻將其與技術革新類比,顯得不那麼直接和敏感。
李斯是何等人物,瞬間就听出了贏昊話語中那細微的暗示。他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但臉上卻露出了贊賞的笑容︰“公子所言二物,確實頗具巧思,若真能實現,于國于民,善莫大焉!公子雖年少,卻能有此等利國利民之思,實乃陛下之福,大秦之幸!老夫受教了。”
他嘴上高度贊揚,對贏昊最後關于律法的暗示卻不置可否,仿佛沒听見一般。
又閑談了幾句,李斯便以不打擾公子休息為由,結束了這次會談。
贏昊行禮告辭,帶著黑石返回自己的營帳。
回帳的路上,贏昊內心OS︰“呼,總算應付過去了。紙和路,這兩個大餅應該夠李斯琢磨一陣子了。最後那句關于律法的暗示,不知道他听進去沒有?不過就算听進去了,以他維護現行法制的立場,估計也會心生警惕吧?不管了,種子先埋下再說。”
涼亭中,李斯依舊負手而立,看著贏昊離去的背影,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變得深沉難測。
“紙……路……因時制宜……”他低聲咀嚼著這幾個詞,眼神變幻不定。
這位昊公子,看似天真率直,言語間卻總能拋出些令人心驚又忍不住深思的東西。他所言是真是假?是偶然得之,還是別有深意?
那兩種器物若真能實現,確是功在千秋。但最後那句關于律法的話……是在試探我嗎?
李斯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
有意思。這位突然冒出來的公子,越來越有意思了。
他轉身,對身後的隨從低聲吩咐︰“去,查一下,樹皮、破布、漁網,如何能制成書寫之物?還有,搜集民間所有關于築路固土之奇技淫巧,匯總報我。”
“諾!”
無論那昊公子目的為何,這兩樣東西本身的價值,值得一探。
至于其他……且行且看吧。
李斯的目光再次投向奔流的河水,心中已是百轉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