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卻並非風平浪靜。
贏昊幾乎能感覺到,整個東巡隊伍都彌漫著一種詭異而緊張的氣氛。關于昨日御帳前發生的一切,必然已在私下里傳得沸沸揚揚。昊公子的神異、丹藥的毒性、陛下的震怒與疑慮……每一個話題都足以讓人心驚肉跳。
贏昊自己也沒睡踏實,一方面是初來乍到的不適應,另一方面則是不斷在腦子里復盤和推演接下來可能發生的狀況。他知道,昨日那場“動物試毒”雖然效果顯著,但最多只能證明那批丹藥有問題,還無法徹底釘死徐福。以徐福那種能把秦始皇都忽悠住的口才,定然會千方百計為自己脫罪。
果然,第二天上午,隊伍剛剛啟程不久,便有內侍前來傳話︰陛下召徐福覲見,並命昊公子一同前往御駕。
來了!正戲開場!
贏昊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身上略顯寬大的公子袍服(青禾和白芷連夜改的),看了一眼如同影子般立刻跟上來的黑石,又對略顯擔憂的青禾和白芷點了點頭,這才跟著內侍向那輛雄偉的青銅軺車走去。
御駕並未完全停下,只是速度放緩。始皇嬴政端坐于華蓋之下,面色沉靜,看不出喜怒。李斯、趙高等重臣也騎馬隨行在側,個個面色凝重。氣氛比昨日更加壓抑。
很快,一名身著寬大道袍、頭戴高冠、手持拂塵、頗有幾分仙風道骨氣質的中年男子,在內侍引領下快步走來,正是方士徐福。他表面看上去鎮定自若,步伐從容,但贏昊敏銳地注意到,他寬大袖袍下的手指微微蜷縮,眼神深處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惶。
“草民徐福,叩見陛下,陛下萬年!”徐福走到御駕前,恭敬地躬身行禮,聲音清越,倒是很有賣相。
“徐福。”始皇緩緩開口,聲音平淡,卻自帶威壓,“昨日之事,你可知曉?”
徐福立刻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回陛下,草民已听聞些許。竟有如此惡毒之事,以劣丹冒充仙藥,險些損害陛下聖體,實乃罪該萬死!然陛下明鑒,此絕非草民所獻金丹!定是有人暗中調換,或煉制弟子失職,才出了如此紕漏!草民對陛下之忠心,天地可鑒!所煉金丹,皆采集天地精華,依古法秘制,絕無可能含有劇毒啊!”
好家伙,一上來就甩鍋!直接把責任推給“有人調換”或“弟子失職”,把自己摘得干干淨淨,還順便表了一波忠心。
贏昊內心冷笑︰“果然是個老油條!反應真快!”
始皇未置可否,目光轉向贏昊︰“昊兒,你昨日言,丹藥之毒,乃因其材多用汞鉛朱砂等劇毒之物。徐福所言,你如何看?”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贏昊身上。
贏昊上前一步,先對始皇行了一禮,然後看向徐福,不卑不亢地說道︰“徐先生此言差矣。是否調換,一查便知。但據我所知,先生平日煉丹,所用主材,恐怕也離不開丹砂、鉛汞之類吧?”
徐福臉色微變,強自鎮定道︰“公子此言謬矣。丹砂乃天地至陽之精,鉛汞乃五金之母,變化無窮,乃煉制金丹之基材,豈能與凡俗毒物等同視之?此乃煉丹術之玄奧,非外人所能知也。”他又開始故弄玄虛,扯那些普通人听不懂的術語。
贏昊早就料到他會這麼說,立刻反駁︰“玄奧?我看未必!所謂玄奧,不過是爾等未能參透其中天地至理,便以虛妄之言搪塞罷了!”
他轉身對始皇拱手道︰“父皇!兒臣于神游之時,曾窺得天地間一簡單道理,萬物皆有其性,可分酸堿中和。酸者,如醋,味酸;堿者,如草木灰水,味澀。二者相遇,便生變化,可顯色、可中和、可沉澱!此乃天地運行之常理,絕非虛妄玄學!”
他盡量用這個時代能理解的語言來解釋酸堿概念。
徐福听得一臉茫然,忍不住嗤笑︰“酸醋?灰水?此等庖廚穢物,焉能與金丹大道相提並論?公子莫非在說笑?”李斯和趙高也露出疑惑之色。
贏昊不慌不忙,朗聲道︰“是否說笑,一試便知!請父皇準許兒臣取些尋常之物,當場演示這天地間最簡單的‘酸堿顯色’之理!也好讓徐先生明白,他所謂的玄奧,在真正的天地至理面前,是何等蒼白可笑!更能證明,那汞鉛朱砂,未經妥善處理,便是徹頭徹尾的毒物,絕非什麼仙基!”
始皇眼中閃過一絲濃厚的興趣。昨日是“火顯天機”,今日又來了個“酸堿顯色”?這個兒子,帶來的“驚喜”真是層出不窮。他微微頷首︰“準。”
贏昊立刻對身旁的黑石低語了幾句。黑石面無表情地領命而去,他的效率極高,很快便帶著贏昊需要的東西回來了︰一小碗醋,一小碗過濾後的草木灰水,還有幾片贏昊一早便囑咐青禾去附近采摘的、一種常見的紫藍色野花花葉(類似紫甘藍效果的植物,姑且稱為紫蘭草)。
眾人看著這些再普通不過的東西,更加疑惑不解。
贏昊將那些紫蘭草的花葉搗碎,擠出汁液,得到一小碗深紫色的液體。
“父皇,各位請看,此乃紫蘭草汁,其色深紫。”贏昊將碗展示了一下,然後將其均分到兩個空碗里。
他首先拿起那碗醋,朗聲道︰“此乃酸物。”說完,將醋緩緩倒入其中一個紫蘭草汁碗中。
令人驚奇的一幕發生了!那深紫色的液體接觸到醋後,顏色迅速開始變化,竟然逐漸變成了鮮艷的紅色!
“哇!”周圍頓時響起一片低低的驚呼聲!連始皇的身體都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傾!
徐福臉上的不屑瞬間凝固,眼楮瞪大了一些。
贏昊沒有停頓,又拿起那碗草木灰水︰“此乃堿物。”將其倒入另一個紫蘭草汁碗中。
這一次,深紫色的液體又發生了截然不同的變化!它迅速變成了幽綠色!
“嘶——!”
這下,連李斯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趙高的眼神也變得無比驚疑!
憑空變色!又是神異手段!
贏昊放下碗,目光炯炯地看向臉色已經開始發白的徐福,聲音陡然提高︰“徐先生!你看清楚了!此乃天地間最樸素的酸堿之理!酸遇此汁變紅,堿遇此汁變綠!規律顯著,清晰可見!絕非爾等那套虛無縹緲、無法驗證的玄奧之詞!”
他趁熱打鐵,厲聲質問︰“而你煉丹所用丹砂(主要成分硫化汞,性質穩定,但贏昊故意混淆),是否懼酸懼堿?是否易與它物發生反應,生成劇毒之物?鉛汞之毒,是否深入髒腑,難以排出?這些是否皆因爾等根本不懂這天地間最基本的物質變化之理,只知盲目混合燒煉,才煉出了那等看似光鮮、實則奪命的毒丹?!”
“你口口聲聲金丹大道,卻連醋與灰水能使特定汁液變色此等淺顯道理都一無所知!還敢妄稱精通天地玄奧?你所煉之丹,若非故意投毒,便是愚昧無知所致!無論哪種,皆是欺君罔上,罪該萬死!”
贏昊的斥責如同連珠炮般,句句砸在徐福心上!
他無法解釋那變色現象,更無法反駁贏昊將煉丹術與這“酸堿之理”聯系起來的質問!因為煉丹術本身確實充滿了經驗主義和神秘主義,很多反應他們自己都一知半解!
徐福額頭上的冷汗瞬間就下來了,後背的道袍也被浸濕。他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再也維持不住那仙風道骨的姿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顫抖地竭力狡辯︰
“陛下!陛下明鑒啊!此……此等草木變色之術,不過是……是障眼法!是幻術!與金丹大道毫無關系!草民……草民所用丹方,乃上古所傳,絕非……絕非公子所言啊!陛下!萬不可被此等小術所惑啊!”
但他的辯解,在贏昊那直觀無比、規律清晰的“酸堿變色”演示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有些胡攪蠻纏。
御駕周圍,一片寂靜。
所有人都看著跪地顫抖的徐福,又看看那兩碗顏色迥異的液體,最後將目光投向那位站在御駕前、雖然年少卻氣勢逼人、言語間仿佛真的窺見了天地至理的昊公子。
始皇嬴政的目光,已經徹底冷了下來。他看看贏昊,又看看跪在地上的徐福,眼中的懷疑變成了深深的厭惡和冰冷的怒意。
李斯眉頭緊鎖,沉默不語。趙高眼神閃爍,不知在想什麼。
贏昊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再次向始皇躬身︰“父皇,酸堿之變,僅是天地至理之冰山一角。兒臣願將所知,慢慢呈于父皇御前。然當前首要,乃是徹查丹藥之事,杜絕毒物再近聖體!”
始皇緩緩閉上眼楮,深吸了一口氣,當他再次睜開眼時,里面已只剩下帝王的冷酷與決斷。
“將徐福,帶下去,嚴加看管。”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最終的審判意味,“一應方士,皆暫禁足。所有丹藥,封存待驗。”
“陛下!陛下饒命啊!草民冤枉啊!”徐福的哭喊聲被如狼似虎的郎衛拖了下去。
贏昊心中長長舒了一口氣。
這一局,他贏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