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端坐的身形紋絲未動,連睫毛都未曾顫動一下,只是冷冷回應,聲音里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與疏離︰“了因師傅在說什麼?貧尼听不懂。”
了因輕輕吸了一口氣,仿佛在空氣中捕捉著什麼細微的味道,他的目光依舊牢牢鎖在靜心臉上︰“小僧別無所長,唯這鼻子,還算靈光。師太身上這縷極淡的‘幽魂引’的氣息,或許能瞞過天下人,卻絕瞞不過小僧。”
此言一出,靜心師太那冰封般的臉龐,竟如同春陽化雪般,瞬間冰消雪融。
那絕非尋常的笑意,而是一種極其復雜的神采——了悟、玩味、審視,以及一絲被戳穿偽裝後的奇異釋然,在她絕美的容顏上綻放開來,竟讓這清冷禪房也仿佛亮了幾分。
只是,這笑意卻未曾抵達她的眼底,那雙眸深處,反而凝聚起更深的寒潭。
“哦?”她輕笑出聲,聲音不再空靈清冷,反而帶上了一絲危險的沙啞。
他指尖輕輕拂過那本《坐禪三昧經》的封皮︰“小和尚,鼻子果然靈光得很,不過你應當知道,冥府中人的身份,從不為外人所知……”
她笑意盈盈地望向了因,但與此同時,一股無形卻冰冷刺骨的殺機,開始以她為中心,一絲絲、一縷縷地彌漫開來︰“你說說,我該如何處置你呢?”
“小僧想加入冥府。”了因直接開口
“加入冥府?”
靜心師太——或者說,孟婆——先是一怔,隨即眼底笑意更盛,如潭水漾起詭艷的漣漪。
“這倒是奇了。若我沒記錯,就在不久之前,崔判邀你入府,你可是斬釘截鐵,拒之千里。何以短短時日,便改了主意?”
她的話語依舊帶著笑意,但那彌漫的殺機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因為了因這突兀的還有而變得更加濃郁、更加警惕。
仿佛毒蛇盤踞,隨時可能發出致命一擊。
“那日是那日……”
他話未說完,便猛地頓住。
因為對面那絕美的笑臉上,殺意已濃烈到實質,仿佛下一刻石破天驚的攻擊便要發出!
了因毫不懷疑,下一刻,對方就會直接動手。
這殺意,真實不虛!
了因背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他苦笑一聲,隨即開口︰“就在一炷香前,戒律院的空庭首座方才從此處離去,而再往前推一個時辰,小僧被人以超絕指力,隔空點了一指!”
他一邊說,一邊艱難地抬手,緩緩拉下自己左肩的僧袍,露出了精瘦卻肌肉線條分明的胸膛,以及——那位于心脈附近,一個觸目驚心的紫黑色指印!
靜心的目光落在了因的傷痕上,她臉上那盈溢的笑意瞬間收斂,危險的神色被一絲真正的凝重所取代。
她微微眯起眼楮,清冷的聲音透出準確的判斷︰
“無相劫指!”
“正是無相劫指!”了因苦笑頷首︰“小僧今日之所為,怕是已經引起了大無相寺內很多人的不滿!”
他語氣沉重,隨即便將先前與空庭首座的交談盡數道出。
靜心靜靜听完,目光才緩緩從了因肩上那可怖的指痕移開,落回他凝重而坦誠的臉上。
她唇角微揚,勾勒出一抹了然又略帶譏誚的弧度︰“這個自然。大戍皇朝立國至今已兩千五百載,國運綿長,其間金剛境尊者代代不絕,始終如定海神針般鎮守朝綱,壓得南荒宗門喘不過氣,縱是強如你大無相寺,底蘊深厚,這些年來也始終被皇朝勢力牢牢壓制,難以真正伸展拳腳。”
她稍作停頓,眸中閃過一絲算計的精光,繼續道︰“如今,那位支撐皇朝多年的老皇叔油盡燈枯之象已顯。大戍皇朝即將失去最大依仗,國力衰退、皇權動蕩已成定局,對你大無相寺而言,眼下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九皇子。”她輕輕吐出這三個字,仿佛在掂量其分量。
“他母族勢微,在朝中並無強援,自身修為天賦亦非絕頂,看似並非良主。但正因如此,他才更需要外力扶持,也更易掌控。若大無相寺此刻助他登上帝位,雪中送炭之情,遠勝錦上添花。”
“事成之後,縱是大無相寺無執掌天下權柄之意,可有了這從龍之勛,足以讓五地皆知大無相寺之能之威。屆時,再借助新皇的倚重與回報,寺門聲望必將如日中天,恢復三祖極盛時期的榮光,也並非遙不可及之事。”
她語氣一轉,帶著幾分戲謔看向了因︰“你這小和尚雖天賦異稟,身負佛緣,但說到底,也僅僅是哥有些特殊的弟子而已。在宗門宏圖、千年大計面前,個人的價值,哪怕是天才的價值,都是可以權衡、甚至可以犧牲的。你不會天真地認為,大無相寺會因為你一人之故,就放棄這條捷徑?”
了因沉默著,心中已然明了靜心所言字字戳中要害。
在這盤大棋中,九皇子之事于大無相寺而言,實是一步進可攻、退可守的妙棋。
若選擇相助,成功則一本萬利,寺門騰飛指日可待;即便最後失敗,對大無相寺的深厚根基而言,也不過是延緩些步伐,毫無傷筋動骨之危。
總之,穩中求勝雖是王道。
但誰會不想勇猛精進呢?
了因凝視著靜心臉上那抹近乎嘲諷的笑意,緩緩開口︰“師太看得透徹。”
靜心卻冷笑一聲,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發出清脆的聲響︰“這局棋,明眼人都看得懂。你這個小和尚,難道會看不懂?”
了因沉默片刻,目光沉靜如水︰“自然是能看懂的。只是……”
他忽然抬眸,目光如電射向靜心,聲音陡然凝重︰“師太以為,佛門應該是什麼樣子?”
靜心明顯一怔,似乎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問。她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燭光下投下一片陰影,再抬眼時,臉上竟綻開一抹漫不經心的笑︰“愛什麼樣子什麼樣子,與我何干?”